來寶走後,李麗紅就像一條誤入油鍋的活魚,這條魚的痛苦在於本想跳進水裏,卻跳進了冒著青煙的油鍋裏。在來寶媽步步緊逼嚴防死守的照顧下,李麗紅腦子裏反複出現“翅膀”的想象,她掃好垃圾要出門去倒,來寶媽就過來說,“你歇著,我來倒吧!”李麗紅要去河邊洗衣服,來寶媽說,“我們一起去洗,你不能太累著了,還指望你給懷上孫子呢。”
河水像鏡子一樣清晰透明,李麗紅看到河水裏的臉又冷又暗,她問來寶媽,“媽,你說人有沒有來世?”來寶媽說,“誰也沒見過來世,要做壞事的話就是現世報應,等不到來世。”李麗紅又問,“做善事呢?”來寶媽說,“善有善報,善及子孫。”李麗紅盯著河水發呆,若有所思的表情凝固在臉上,來寶媽說,“把你手裏的衣服給我洗!”李麗紅愣了一下,說,“我洗好了。”來寶媽說,“你一次都沒搓呢,我不會冤枉人的。”
早早地吃了晚飯,來寶媽就反鎖上大門,鎖門的聲音很結實,聲音複製出一種固若金湯的意誌。李麗紅頻繁地換電視頻道,電視新聞裏的生活歌舞升平幸福美滿,要是過上電視裏的生活多好。李麗紅心情煩躁地關上電視,然後倒在床上回憶往事和故鄉。
故事進行到這裏,李麗紅就不應該再是李麗紅了,她叫李紅霞。李紅霞的坎坷經曆與身世都是策劃出來,就如同張魚對來寶說的,“假錢造出來,銀行驗鈔機都驗不出來,造假身份證假未婚證明比造假錢容易得多。”李紅霞交給來寶所有的證件和信息當然都是假的,隻有衣服上的紐扣是真的。
李紅霞的父母是大巴山裏的農民,他們勤勞而健康,隻要提起與人私奔的女兒李紅霞,結實如牛的父親恨不得一頭撞死到石頭上,他說的唯一一句話就是,“見不到就當死了,見了我非砸斷她的腿。”說這話的時候,從沒唱過戲的農婦李紅霞母親就哭得很傷心,她懷裏抱著李紅霞丟下的八歲的兒子也跟著外婆稀裏糊塗地哭成一團。
李紅霞從小機靈生動、聰明伶俐,嗓子像雲雀一樣又尖又亮,十二歲那年被一個民間劇團招去唱戲,幾年走村串鄉,跋山涉水四處演出,李紅霞很快成了劇團一位頭號名角,到十八歲時,出落得天仙般美麗而風情的李紅霞被當地十裏八鄉稱為“小劉曉慶”,有一個傳說很能說明李紅霞當年的明星派頭,劇團裏開飯的時候,如果李紅霞還沒卸好妝,飯菜就是涼了也沒人敢動筷子,劇團到山鄉演出,要是李紅霞因感冒了不能上場,觀眾馬上就一哄而散,哪怕李紅霞啞著嗓子上台,觀眾隻要見到李紅霞就行了,就像今天人們看演唱會,哪怕劉德華周傑倫假唱放錄音,歌迷們也會死去活來地瘋狂,這就是明星效應。李紅霞是當地無人撼動的頭號明星,明星最大的特點就是能以最快的速度迷失自我後把虛幻而誇張的生活當作與生俱來的遺產不切實際地據為已有。李紅霞在眾星捧月的歲月裏不可避免地要傳染上這些習性,十九歲時,她被一個鄉黨委書記老耿用一瓶假冒偽劣的法國香水勾引到了床上,並信誓旦旦地要娶她為妻,李紅霞懷揣著當書記太太的癡心妄想一遍遍地設計著不勞而獲的幸福生活情景,可當她懷孕後挺著肚子去找書記時,書記已調到縣裏當上了公安局長,她一次次去找老耿,老耿當著老婆的麵說不認識這個女人,老耿的老婆就很堅決地搧了她兩記比較響亮的耳光,最後一次去老耿辦公室,她被兩個拎著手銬和警棍的警察拖出去扔到了大街上,那時候,她感覺自己就像一袋過期變質的麵粉一樣被扔到了馬路上。回到家,在鄉間醫院做完人工流產手術休息了一陣子,李紅霞準備再回劇團重溫明星的感覺,可這時,劇團倒閉了,劇務老張扛了一個高音喇叭、兩把胡琴、三套戲服給李麗紅,說是劇團散夥分給她的。李麗紅哭了一陣子後,就跟父母一起在山裏采茶種地,成了一個地道的農民,可過慣了明星生活的李紅霞決心要嫁到城裏去,唯其如此,她才能找回失去的自尊,才能安慰受傷的心靈,而一個鄉下劇團的破落明星又打過胎,這時的李紅霞就像一台電視機顯像管壞過了,即使樣式再好看,也隻能降價處理,經人介紹,她嫁給縣化肥廠工人老於,嫁過去以後她才發現縣城裏老於家的生活與她想象中的城市生活相距遙遠,與明星生活更是毫不相幹。兩間小平房裏,蜂窩煤爐的煤灰四處彌漫,屋內終日是酸菜和臭豆腐的味道。兒子出生後,丈夫的化肥廠倒閉了,她跟老於一起當起了菜販子,夜裏兩三點鍾起床然後去批發蔬菜天亮運到菜市上賣,明星李紅霞不僅不再享受眾人追捧,還要受到眾人挑剔,為幾分錢四舍五入成一毛跟顧客討價還價,賣完菜的李紅霞時常坐在家裏的暗自落淚,老於喝了幾杯酒後,對李紅霞罵道,“你他媽的算什麼玩藝!”老於知道她婚前打過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