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nter”許春樵
女人最癡情又最絕情。楊樹根想通了的時候,心裏的無名火就跟灶膛裏的柴火一樣發出劈劈啪啪的碎響,天暗了下來,屋裏彌漫著鐵鍋裏沸騰的米湯味和山區黃昏裏持久的寂靜。在屋外川流不息的風聲中,灶堂裏的餘火漸漸熄滅,灰燼的顏色在殘存的火焰中越來越明確,他猛然間想起了自己與梅花的愛情就是從灰燼開始的。這種糟糕的聯想使他倍感失敗。
梅花每天放學後在家裏燒火做飯,飯燒好後就將板栗填進灶膛的餘火中,待灶膛裏餘火化為灰燼後,板栗就熟了,焦黃噴香。梅花第一次帶板栗給同桌的楊樹根吃是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好吃嗎?”梅花問。瘦得跟竹杆一樣的楊樹根流著鼻涕說,“真香”。梅花在楊樹根幼稚的鼓勵與煽動下變本加厲地將家裏板栗偷偷地填到灶膛裏燒熟,直到有一天楊樹根終於拒絕梅花的板栗,他愚蠢地說了一句,“你不能再偷了,板栗要換油換鹽的。”拉拉扯扯中,一大捧焦黃的板栗在清晨的陽光中撒落一地。後麵趕上來的同學擠成一團哄搶板栗,他們眉飛色舞地吃著板栗起哄著,“小兩口打架不記仇,白天吃一鍋飯,晚上睡一個枕頭。”梅花臉憋得通紅,突然傷心地哭了起來。楊樹根愣在那裏,一臉惘然,他不安地抹著鼻涕,頭發亂如稻草。沒搶到板栗的小泉子向老師錯誤地舉報說楊樹根以暴力手段搶劫梅花板栗致其痛哭。那位經常念錯別字和病句的山區小學吳老師揪著楊樹根耳朵讓他給梅花賠禮認錯,“混小子,你這樣長大了還不當土匪!”這下輪到楊樹根哭了,他哭著對梅花說,“我錯了”。梅花也跟著哭了起來,兩個人哭得意義含糊主題混亂,哭得吳老師一頭霧水。
梅花讀到初一時,哥哥梅來娶媳婦欠了一大堆債,家裏無錢交書本費輟學,楊樹根父親開山炸石頭被炸死,他在初二下學期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裏輟學。上大學是山外麵的事情,大山裏很少有孩子念到初中畢業,更沒有考上大學的,楊樹根和梅花以這樣的高學曆輟學,已經令人吃驚了,更何況梅花連瓊瑤小說都能看懂了,一部《菟絲花》讓梅花從十四歲哭到十九歲,十九歲的梅花款款地走在山區清晰的陽光下和風中,穿一件茶綠色的夾襖,紐扣上恰如其分地別著一朵鮮豔的紅杜鵑,那一刻所有的男人都會情不自禁地想入非非並迅速滋生出徹底的絕望與自卑,她無數次經過成熟男人們的視線,無數的男人們隻敢麵對著她的背影徒勞無益地進行放肆的聯想,然後看山區的嫋嫋炊煙盤旋在空蕩蕩的屋頂,直至在天空的高度化為泡影。山裏人都說,“梅花像畫裏畫出來的一樣”。她很少上山砍柴采茶和挖藥材,每天隻在家裏做飯喂豬背瓊瑤小說,瓊瑤小說的情緒一直彌漫在她的生活中並讓她的美麗與風情在山區愈加孤獨和多餘。
楊樹根輟學後沿著父親的足跡走進深山開山炸石,每當炮響時,他臉色蒼白全身痙攣,那位胡茬堅硬的礦主拍了拍他的腦袋說,“小子,男人就是在炮聲中長大的。”楊樹根父親死於非命,這讓他夜以繼日地恐懼爆炸的聲音和石頭的造型。三年後他持續徹夜不眠神經衰弱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忍無可忍的礦主隻好將不敢放炮甚至連雷管都不敢碰的楊樹根辭退回家,礦主給了他三十塊錢和二十斤炸藥。他丟下炸藥隻拿走了三十塊錢,爬過一座山頭,回到老家。臉色慘白身體瘦弱手腳粗糙的楊樹根出現在村裏的時候,梅花已經將整個山區裏唯一的一本瓊瑤小說《菟絲花》背誦了百分之八十五左右,她見到楊樹根時,怎麼看他都像小說中那位憂鬱而傷感的家庭教師徐中玬,楊樹根形銷骨鎖,可眼睛卻明亮清澈如山區深不見底的澗溪,那是一種讓女人願意溺死其中的眼睛,最起碼那天梅花是這樣想的,這種美麗而盲目的聯想很自然地就將自己定位於台北麗人憶媚了,這使她壓抑在山區裏窒息已久的想象終於有了一次死裏逃生的閃光。她懷揣著那本已經損壞嚴重的小說,堵住楊樹根的去路,“你欠我的板栗,什麼時候還?”一臉迷惘的楊樹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看了一眼山坡上先後成熟起來的板栗樹,很糊塗地說,“我沒借你家板栗呀,我在山裏都呆三年了。”梅花露出一口天天用牙膏刷白的牙齒,專注地盯住楊樹根,“不是借,是搶。你當著吳老師的麵說你錯了。”楊樹根想起來了。第二天,他背了一口袋大約十多斤板栗送到梅花家裏,“夠了嗎?”梅花笑得流出了眼淚,“你還當真呀!傻小子!”許多年後楊樹根回憶往事時,覺得借板栗和還板栗事件純屬無中生有的捏造,是別有用心的愛情策劃,而這一事件的雙方明知有詐卻都願意把這假戲真做,這一做就做成了一樁婚姻。事到如今,楊樹根先是認為他們的愛情是從板栗開始的,後來又認定是從灰燼開始,板栗是在灰燼中烤熟的,灰燼中烤熟的板栗和愛情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一碰即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