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太陽裙 老爹打工去了
老爹打工去了。他今年55歲,我打歲。也有人說我37歲,我搞不清楚。多少歲都一樣,反正他是我爹,我是他兒子。
老爹打工去了。家裏隻剩下我,還有老娘。老娘總是躺在炕上,總是在哼唧。老爹還沒走的時候,她就躺在炕上,就哼唧。現在老爹都走了三年,她還躺在坑上,還在哼唧。老娘有一個紙盒,裏麵有些錢。有時候,她從紙盒裏掏出—張錢,跟我說,栓子,去鎮上買點鹽囡來,再去黃大夫那裏給我抓些藥。我就去了。鎮上很遠,得翻一座山。我把她給的錢都買了冰糖和冰棍吃。冰糖和冰棍都很好吃。所以家裏就沒有鹽,老娘就沒有藥。我27歲,但五阿婆和二柱爺都說我37歲,我搞不清楚。
村裏沒幾個人了。我在村裏遛達,難能碰見一個人。五阿婆和二柱爺倒是常常見。他們每天坐在村頭的大槐樹下曬太陽,不動,隻張著嘴喘氣,像快死的樣子。不過他們都還沒死。五阿婆常常來我家,給我和老娘送點東西。她送來的東西都有一股臭味。她一來,老娘就樂了,拉著五阿婆說話。五阿婆說,再過20年,這村裏,可能就沒有活人了。我算了一下,再過20年,我47歲,或者57歲,怎麼就沒有活人了呢?我是識數的。但他們都說我是傻子,老爹,老娘,五阿婆,二柱爺,都這麼說。
老爹打工去了,三年沒有回來。五阿婆說老爹肯定死了。我不信。我記得老爹臨走前,摸著我的臉說,傻栓,爹回來捎好東西給你吃。又摸著老娘的手說,栓媽,我回來給你治病。然後老爹就走了。我去送老爹,我不想讓他走,或者讓我跟著他走。老爹往回趕我,我不聽。老爹抓了石頭扔我,有一塊石頭打在我頭上,流了血。我坐在地上哭。老爹也哭。他哭,卻沒有回來,走了。那年我24歲,也有人說我34歲,我搞不清楚。
老爹說,山下有叫城市的村子。有電燈,不缺水,地上種著草,大姑娘都穿裙子。我見過裙子,我姐有一條。我姐出嫁那天,就穿著裙子。山下來了很多人,打扮得很奇怪。他們說他們是開著汽車來的,但車開不上來,隻好麻煩我姐走下山。我姐抱著老娘哭。我姐說,娘,我走了,你怎麼辦?老娘躺在炕上,不看我姐,隻是哼唧。那時老爹還在家,老爹喝多了酒,流了很多鼻涕。他把鼻涕往土牆上抹,像一隻狗對著一棵樹撒尿。我知道,這是記號,怕迷路的記號。
老爹打工去了。家裏隻剩我和老娘。老娘越來越臭,到了晚上,兩隻手總是胡亂地抓。我很害怕怕她突然死了。她死了,我就沒有娘了。早上老娘對我說,栓子,看來你爹真的死了,他不會回來了。我也快死了,你快點給我去抓藥,再買點鹽。然後他拿出那個紙盒,我看到那個紙盒裏還剩一張錢。我接了錢,翻過山,來到鎮上。我想吃幾塊冰糖,再吃根冰棍。我很饞,也餓。可是這次我想給老娘抓一回藥,我不想老娘死。我抓了藥回來,是傍晚了。老娘還是那種姿勢,她躺在炕上,不哼唧了。我看見老娘胸前沾著她吐出來的綠窪窪的東西,兩隻漂亮的綠頭蠅正往她的彝孔裏鑽。我喊了聲老娘,她不應聲。我就知道她死了,她真的死了。她死了,家裏就隻剩下我了。村子裏還剩我和五阿婆。二柱爺也死了。前幾天,走著走著摔倒了,啪一下,死了。
老爹抹在牆上的鼻涕,結成黃色的幹痂,現在我盯著它看,很害怕。所以我得去找老爹。五阿婆說老爹死了,老娘也說老爹死了,我不信。他隻是去打工了,去山下一個叫城市的村子打工了。那兒有電燈,不缺水。
老爹今年55歲,我27歲。也有人說我37歲,我搞不清楚。多少歲都一樣,反正他是我爹,我是他兒子。現在家裏沒有人了,村子裏也沒有人了。晚上我守著我娘,流了很多鼻涕。我把鼻涕抹到牆上,像一隻狗對著一棵樹撒尿。
我要去找老爹。老爹打工去了,我也要打工去了。可是,打工是什麼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