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太陽裙 太陽裙
乳白色的太陽裙,陽光下亮得刺眼。是父親為她買的,父親是村裏小學的語文老師。她興奮地穿上,跑到院子,將自己旋轉。太陽裙像葵花般綻放,笑聲飄灑小院。那是村裏唯一一件太陽裙,或許也是鎮上唯一一件太陽裙。她沒有穿出去。她在等待六一,或者校慶,或者國慶。在一個重要的日子裏,她的太陽裙會讓人們驚羨。—個漂亮的小姑娘。一朵漂亮的太陽裙。
每天放學,她都要套上太陽裙,在小院裏舞蹈。父親和母親是她的觀眾,他們為她鼓掌和叫好。然後,她把太陽裙脫下,摘下每一粒細小的塵埃,小心冀冀地疊好和放好。她常常做夢,夢中的太陽裙飄啊飄啊,飄到天上,幻成簇簇白雲。她醒了,笑了,停不下來了。她盼六一,最好明天就是,最好現在就是。
她穿著打了補丁的褂子和褲子,往返在村中的土路。可是不久她就會換上美麗的太陽裙。她的太陽裙,會讓破敗的山村一片光鮮。
她在土路上行走,她看到牆上突然多出很多標語。字寫得很大,黑體,紅色,像憤怒的拳頭,像淋漓的鮮血。她隻認識兩個字,打倒……打倒什麼呢?為什麼要打倒?憑什麼要打倒?她不知道。那兩個字寫得殺氣騰騰,讓她驚恐萬分。她氣喘籲籲地跑回家,她看到母親黑色的臉。
母親的手裏,拿著她的太陽裙。
母親說,你爸終於出事了。
她問,我爸出什麼事了?
母親說,這裙子不能穿了3
她問,為什麼不能穿了?
母親說,你爸終於出事了。這裙子不能穿了。
她問,我爸出事了和裙子有什麼關係?
突然母親表情猙獰。她不知道那一刻,麵前的女人,到底還是不是她的母親。母親從旁邊抓起一把剪刀,瘋狂地剪著她的太陽裙。母親一邊剪一邊笑,一邊笑一邊哭,一邊哭一邊剪。母親的剪刀就像魔鬼的利齒,將她的太陽裙撕咬得遍體鱗傷。後來母親的哭和笑混成一體,變成瘋狂且絕望的嘶嚎,而她的嘶嚎,遠甚過母親。她衝上前去,試圖從母親手裏奪過太陽裙。她感到指尖飛快地涼了一下。低了頭,一小截手指在地上無限悲涼地跳躍。
那以後,她常常做夢。她夢見她的太陽裙飄落地麵,成了一簇簇鬆散的蘆花,隨風飄逝。她恨過父親也恨過母親。她恨父親為什麼會被打倒她恨母親為什麼要剪爛她的太陽裙。她穿著打了補丁的長褲在村路上行走,那裏煙塵滾滾,那是紅色的海洋。有一塊補丁是乳白色的。她知道,那是殘缺的太陽裙。
有關太陽裙的噩夢和她不停糾纏。後來,即使去了城市,即使滿街都是長裙短裙太陽裙一步裙魚尾裙,她也沒有任何一條屬於自己的裙子。她總是想起含冤而去的父親和突然瘋掉的母親。夏天裏她穿著一本正經的長褲穿行在城市的柏油路,穿行在自己的青春歲月和太陽的影子裏。她的粉刺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細密的魚尾紋。她的頭發不再有光澤,她需要在美發店裏還原它們的顏色。她站在落地窗前看大街上的風景,她突然哭了。那天她終於下決心為自己買一條太陽裙。這個想法在她的腦子裏藏了近四十年,現在,她終於不能忍受。她對丈夫說,我想買一條太陽裙。我老了。我要穿一次白色的太陽裙。丈夫盯著她看。丈夫弄不懂她為什麼要買一條小女孩才穿的太陽裙。丈夫認為臃腫的她穿上白色的太陽裙,將變得非常可笑。無疑,她的想法近似瘋狂。
她跑遍整個城市,終於尋到一條乳白色的太陽裙。她把太陽裙夾在腋下,賊一般逃回了家。她緊閉門窗。她旋轉著身子。她盯著鏡子裏的自己。她像一朵葵花般綻開。一位美麗的女人。一朵漂亮的太陽裙。
晚上她穿著太陽裙走出家門。她拐進一條胡同,低著頭,走得很快。她隻想在胡同裏走一走,沒有任何目的。她抬起頭,發出一聲驚恐瘮人的尖叫。她戰戰兢兢地跑回家,縮在沙發上瑟瑟發抖。丈夫說你怎麼了。她說,打倒……
打倒?丈夫愣住,什麼打倒?他上了街,拐進那條昏暗的胡同。他看到牆壁上落 著幾個紅色油漆塗成的大字。他把臉湊過去看,笑了。那是某些孩子的遊打倒張三,打倒李四,打倒趙小明,打倒孫小華,等等。似乎這些字在這麵牆上存留已久,手抹上去,油漆紛紛脫落。
他推開門,他看到一張驚恐萬分的臉。她穿著厚厚的睡衣,手裏提著那件太陽裙。他說,是有打倒,不過……他看到她的臉扭曲起來,身體顫栗不安。他說,不過,隻是遊戲……他看到她突然從身邊操起一把剪刀,瘋狂地剪著無辜的太陽裙。他看到太陽裙轉眼間變得傷痕累累,千瘡百孔。他衝過去,他說你瘋了嗎?他試圖從她手裏奪過太陽裙。他感到指尖飛快地涼了一下,一小截手指,翻一個跟頭,從太陽裙下,蹦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