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肚子痛,找老宋 肚子痛,找老宋
肚子痛,找老來。老宋家沒有,找老九。老九在家磨菜刀,割出個大屎包。肚子好了。
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也沒有。不過一首歌謠。那歌辦伴他度過童年。那歌潘是治療肚子痛的重要手段。
那時的膠東半島,孩子們經常鬧肚子痛。痛了怎麼辦?就要聽歌謠: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一邊唱,一邊用手在肚子上輕輕地揉。歌者和揉者多為長者,或爹娘,或爺奶,甚至,哥姐。揉那麼一會兒,唱那麼幾遍,肚子就不痛了。還痛怎麼辦?還痛就要吃罐頭。爹娘不知從哪個角落裏摳出幾毛錢,去村頭小賣部買一瓶水果罐頭,回家,把罐頭倒進碗裏,全吃全喝下去,肚子就不痛了。肯定不痛了。痛也得忍著,因為歌謠也唱了,罐頭也吃了,再也沒了辦法。
他的肚子,一年痛兩次。一次是春天,一次是秋天。春天裏可以吃到塔糖,秋天裏可以吃到罐頭,他把肚子痛的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塔糖是公社分下來的一種怯蟲藥,圓錐形,白色,形狀如塔,外麵裹著厚厚的糖衣,很甜,可以當真正的糖吃。孩子們吃掉一顆塔糖,第二天早上,就會屙出一根根白色的蟲子。那些蟲子甚至輕輕地蠕動,讓他感覺非常有趣。姐專著草紙或者苞米葉候在旁邊。姐對他說,快點屙!
每到分塔糖的日子,大他兩歲的姐就會穿上最漂亮的衣服,領他去了村部。塔糖每個孩子一顆,領到塔糖的孩子,馬上把塔糖塞進嘴裏喀喀地嚼。他也嚼。一邊嚼一邊緊張地看著姐。他怕姐也把塔糖塞進嘴裏嚼。他一邊嚼塔糖一邊跟姐往家走。然後,他的肚子就會痛起來。肚子痛的時間總是塔糖剛嚼完的時間。他痛得齜牙咧嘴,怪叫聲聲。這時姐就會唱起歌謠。姐說: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一邊唱,一邊把一隻手按到他的肚子上。仍然痛,更痛了。這時姐隻好獻出她的塔糖。姐說吃我的塔糖吧,吃了,就不痛了。他接過塔糖,毫不客氣地塞進嘴巴,幸福地吞咽著甜甜的唾沫。他的肚子當然不痛了,沒有再痛的必要。
回了家,娘問塔糖呢?姐說吃了。娘問誰吃了?姐說弟一顆我一顆。娘說貓枕魚頭睡不著覺……快吃飯吧!飯是千篇一律的煮地瓜幹。他吃了塔糖,好幾天都咽不下一口地瓜幹。
整個夏天裏,他的肚子不會再痛。痛也白痛,既沒有塔糖,也不會有錢買罐頭然後,秋天到了,爹娘肯定有一點兒錢,他的肛子,就痛起來。
他躺在炕上,呼天喊地。娘用手輕輕揉著他的肚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還痛嗎?他說,痛。娘就讓姐接著給他揉肚子。姐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還痛嗎?他說,痛死啦痛死啦!娘接著再揉,再唱。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買罐頭的。那東西,不是為莊稼人生產的。
可最後娘還是從某個角落裏摳出幾毛錢,去村頭小賣部買回一瓶罐頭。娘把罐頭倒進碗裏,跟他商量,給你姐留點吧?他不說話,捧起碗。姐說我不吃,我肚子又不痛。他把果肉和湯水吃得呱呱直響。娘再商量,給你姐留點吧?他說,好。把碗放下,那碗已經空了。有時他還把碗拿起來重舔一遍。他像一頭舔槽的豬。
公社分了五年塔糖。五年裏,他吃掉十顆塔糖,五瓶罐頭。
那年秋天,姐的肚子突然痛起來。開始她坐在炕沿小聲哼哼,後來她躺下來,在炕上打滾,汗嘩嘩地淌。娘摁住姐,一邊給她揉肚子,一邊唱起歌謠: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還痛嗎?姐不說話,隻是點頭。她的頭發沾在臉上,臉白得可怕。娘繼續唱她的歌謠,唱一會兒再問,還痛嗎?姐不說話,也不點頭。她看著娘目光像燭光一樣飄忽不定。娘慌了,她從屋角摳出兩塊錢,赤著腳跑向村頭的小賣部。那天屋子裏擠滿了鄉親,鄉親們輪流上陣,為姐揉肚子,唱歌謠。他們的雙手不斷動作,他們的歌謠不敢停歇。那天娘抱回兩瓶罐頭,她把兩瓶罐頭全部打開。她用勺子舀一塊果肉,靠近姐的嘴。娘說你吃,吃了就不痛了。姐不吃,眼睛闔上,燭光便媳滅了娘說那你聞,你快聞。姐不聞,連呼吸都沒有了。娘開始號啕,滿屋子人一起歎氣抹眼淚。姐就這樣死了,姐死那年,正好十二歲。
姐在世上活了十二年。大他兩歲的姐,從沒有吃過罐頭和塔糖。姐的死跟罐頭肯定沒有關係,可是他不知道,姐的死,跟塔糖有沒有關係?
他常常夢見姐。夢見塔糖。
多年後兒子肚子痛,吃了藥,仍然撒嬌。兒子說爸你給我揉揉肚子,唱個歌聽。他就給他揉。他一邊揉一邊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老九在家磨菜刀,割出個大屎包。肚子好了。
一旁的妻子就笑了。她問老宋是誰?
他說,我姐。
你姐?
還有我娘。
你娘?
是。我姐,我娘,我爹,我爺,我奶,我故鄉所有的鄉親。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