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閉著眼,半晌說道:“叫我也委實作難,你們想得到,隻要寶玉的病好,憑你們怎麼樣就是了。”鳳姐探了賈母的口氣,又說些閑話,與王夫人各自回去。鳳姐便呼叫平兒去告訴了襲人。這裏,黛玉回生之後,醫藥調養,病體日輕一日,夜間睡臥安寧,神情亦頗恬適。想起離魂之日所到地方光景,與仙子一番敘話,雖仿佛有些蹤影,不能記憶清楚。又想到先前聽了傻大姐一句話,病至垂危,焚巾毀稿,怎樣痛苦,如今連自己也不解其故,心中竟似秋雲無跡,止水澄空,把天荒地老石泐金寒銷不去的一團恨塊,已化為烏有了。
先幾天不見紫鵑,便問雪雁。雪雁怕傷了黛玉的心,不說他們病重的緣由,隻含糊答應說:“紫鵑因是感冒了,在他自己屋裏躺著。”黛玉心想:紫鵑不到十分不能支持的分兒,斷不肯不過來一走。心中疑惑,便支使開了雪雁,細向小丫頭盤問。黛玉聽了,止不住心中傷感,掉下淚來。停會兒雪雁走進,叫他去告訴紫鵑:“安心養著,別性急過來。養他自己的病勝如養我的病一般。”又吩咐小丫頭們隨時過去照應,不許躲懶。雪雁便將黛玉的話告訴了紫鵑,紫鵑知道黛玉病體漸愈,十分快慰。因黛玉叮嚀,也不想掙紮過去,便向雪雁道:“好妹妹,我這幾時躺在炕上,全彀兒把姑娘那邊的事都撩開了,要你和春纖兩個出一點力,我起來給你們磕頭。”雪雁道:“你的心也不必使到這上頭去。姑娘如今不比頭裏,夜間茶也不喝,就是睡到三更天醒來嚷肚子裏饑,我起來端了一碗燕窩熬粥給他吃了,那一覺睡到天明才醒呢。”紫鵑道:“那麼說起來,姑娘竟大好了。”二人又說了些閑話,雪雁自出去了。
那一天紫鵑坐在炕上,把被圍著下身,向小丫頭道:“剛才大奶奶那裏送了一碟玫瑰餡子的穌油餅過來,很配口,我多吃了一點了,這會兒胸口裏覺著有些發膩,你把榻上這一個靠枕拿過來放在背後,讓我歪著靠靠。一時小丫頭捧過靠枕,向炕上一放,袖管裏掉了一張四折的字帖兒出來。紫鵑伸手拾起,展開一看,是一張五千錢當票,卻認不得寫的什麼物件。紫鵑問道:“這是那裏來的?”小丫頭正要答話,雪雁進來看見道:“叫你拿去掖在我炕上褥子底下,怎麼又交給紫鵑姊姊看起來?”紫鵑道:“那倒不是他給我瞧的,我叫他端個靠枕過來,袖管裏掉出來我看見的。正是我要問你,為什麼當當?”雪雁道:“你不是叫我和林大娘說過,到璉二奶奶那裏去支月錢,他回報不能破這個例。後來送了四吊錢過來,說是他替己的,叫我且對湊著使。如今過了期,月錢還沒送來,估量他們就要頂對這幾吊錢,所以也沒有去支。好幾回大夫來的轎錢,他們也不管,連藥錢都是自己的。昨兒就斷了錢,沒法兒我拿了一個金戒箍指,叫管園門的老婆了去當了五吊錢來且使著。我想他們那邊,雖說天天打饑荒,也不短我們這幾個錢。姑娘分上也太頂真了,老太太那裏知道這些事情呢!前兒素雲悄悄的和我說:為了林姑娘的事,他奶奶也落了不是。”紫鵑道:“大奶奶落什麼不是呢?”雪雁道:“就為辦了這件東西,花的錢太多了,如今白白的擱著,叫什麼開銷這筆帳?他奶奶還沒有知道這些話呢!”紫鵑聽說,歎了一口氣道:“姑娘正在這裏住不得了。”又叮囑雪雁道:“那可叫姑娘知道不得的。”一麵把當票遞給雪雁,叫他收拾著,停一天就去取了出來。
雪雁走了,紫鵑一個人想起先前他們在一堆兒好到這麼個分兒,如今寶玉雖然負了心,料林姑娘決不肯再打別的主意。
就算回過來的人,該看破一切,把憂愁煩惱都撩去了,到底作何了局呢?或者寶玉心裏未必肯丟了姑娘,今番這節事不是他情願的,底下還可商量的,不知人家心裏又是什麼樣?況且寶姑娘已占了先去,論到名分上頭,也是一件難事,怕姑娘未必肯受委曲。心中七上八下,算後思前,倒做了從前的一個林黛玉了,心上鬱結不開。又因這一點,積食凝滯在胸,渾身發燒,病又翻覆起來,變了一場小傷寒,重須醫藥清理,自不必說。
且講黛玉病已脫體,隻懶於應酬,尚未出去走動。一日晨妝對鏡,見臉上顏色如帶露桃花,精神飽綻。雪雁在旁伺候梳洗已畢,聽見簷前連聲鵲噪。雪雁笑道:“昨兒晚上,姑娘屋裏開了半夜燈花,今兒喜鵲又叫,姑娘有……”雪雁說到這裏,見黛玉瞪了他一眼,連忙改口說:“有客來呢。”一語未了,隻聽得有人走進院子裏,一路話道:“姑娘就在這裏住喲!種的多是竹子,青翠得好,夏天自然透涼的了。”黛玉聽的是南邊口音,連忙出來,站在屋門口簾子裏往外一瞧,見周瑞家的引了兩個麵生女人進來,年紀都約四十以內模樣。才上台階,周瑞家的先開口道:“恭喜林姑娘!家裏打發人來接姑娘回去了。”那兩個女人進來,釘眼細認了黛玉半晌。周瑞家的指道:“這一位就是你家姑娘喲。”兩個女人連忙跪下磕了四個頭,黛玉他他們扶起。兩個女人退了幾步,笑道:“姑娘也認不得我們了?”黛玉道:“瞧著很麵熟呢。”那一個女人指著那一個道:“他和我都是二太太的陪房,那年二老爺赴任的時候,我去看姑娘,姑娘還校記得有一位姓賈的師爺,在書房裏念書。後來聽說姑娘到舅太爺這裏來了,因隔的路遠,好幾年不通音信。二老爺調了廣東布政,這幾年很好。年紀還不算大,因是衙門裏的事操心太重,得了個怔忡病,上年春裏就不在了。先在從前大老爺衙門東首這條街上買了一所大房子,打發人回來修葺,連後麵園裏,也蓋了許多房屋。又堆了幾座假山,上年添補了好些樹木花卉。秋裏扶柩回來,二太太就搬進新屋裏去住了。姑娘不知,二太太跟前隻有一個少爺,今年才得七歲。老爺臨終的時節,囑咐太太:這少爺要一門兩祧,過繼在大老爺這邊的,也算得姑娘的親兄弟。因為年紀還小,不能同來,叫我們到這裏不要多耽擱,怕遲下去天氣熱了。有少爺稟老太太的稟貼投在門房裏,送到上頭去了。姑娘這裏沒有家書,二太太叫我們問好。送姑娘的東西還在箱子裏,不曾打開。同來的人叫我們先對姑娘說聞,他明日進來請安帶來。”黛玉點點頭,又問了他們幾句話,心甚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