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太虛境遣邀薛蘅蕪 紫檀堡補敘烈晴雯(2 / 3)

吳媽趕忙回家告訴他男人,拿了斧子鐵鍬,趕到棺邊細聽了個真,便把棺蓋撬開,見晴雯臉上雖帶病容,氣色甚正。兩口子把晴雯扶起,坐在棺內。恰有吳家鄰居幾個人,剛才聽見吳媽的話,當作一件奇事一擁而來。吳媽叫一個人快去拿了一隻筐籃同扁擔繩索前來。吳媽抱起晴雯,裝在筐籃裏麵,就央看的人抬回家裏,臥於炕上,給他飲些米湯,連忙延醫診治。

過了幾日,晴雯見他舅母看待甚好,比在吳貴家裏大不相同,自知死而複生,恍同兩世,自己也平心和氣的調養身子,把種種氣苦淨盡丟開,飯食亦漸漸加增。不到一月,病已全愈。

吳媽又替另收拾一間幹淨屋子出來,給他居祝晴雯因自己一無所有,衣食用度都是他舅舅家裏供給,心上不安,叫他舅舅去吳貴家裏討取銀錢衣物回來幫補。他舅舅倒是一個正經務農的人,平日瞧他侄子不上眼,後來娶了侄媳婦,又見是一個歪貨,總不許他們上門。聽見晴雯要去討他的東西,便道:“甥女兒,雖是你的東西,放在他家這一個來月,已不知鼓搗到那裏去了。你那一個嫂子最是眼小的,趁你病著,順風吹火兒,藏的藏,變的變,貓嘴裏挖鰍,不去討倒省些氣。

瞧你舅母將近五十歲的人了,隻有你四五歲一個小兄弟,粗布衣服是夠你們穿的,粗茶淡飯也餓不了你們。聽你舅母說起來,你也不想進裏頭去的了,安心住在這裏,底下我給你留心。知道你莊家粗活是做不上來的,也不要你動手,有的針線活計,幫著你舅母做做也隨你的便。”一番話,說的晴雯十分感激,住在吳家倒也算得個絕處逢生的地常他舅母又引著到前後各處瞧了瞧鄉村風景,道:“你舅舅真是全靠兩隻手做這分人家來,一天那有半刻閑的工夫。一清早就背了筐子出去拾糞,數九天凍的手上開了裂,暑伏天鎮日家毒日頭地裏曬著,懷裏揣著兩個穀麵饃饃,也當了一頓飯。空閑的時候,還趕著兩個毛驢子煤窯上去駝炭,掙他一百八十。我也幫著你舅舅熬個三更半夜,紡花織布,怕花錢買燈油,趁著月明地裏做活。如今都熬出來了,靠著老天爺幾年好收成,打的糧食吃不了,地頭上瓜茄蔬菜都現成,那一樣要花錢買的!你看屋子也蓋好了,上好地置了八九十畝,家裏黃牛喂了兩三條,自耕自種,就添上一個甥女兒也吃不窮你家舅舅。我知道甥女兒是在裏頭吃慣好的,愛吃什麼盡管和我說,也別替你家舅舅省錢,太委曲了你。”晴雯聽了越發歡喜。

有時到屋後園子裏逛逛,見一帶疏籬,幾叢翠竹,屋旁又有十餘株梅李疏密相間,觸景縈懷,不禁神往大觀園內,想無端被太太盛怒攆逐,定有人在太太跟前進了讒言。雖然我在裏頭性子未免躁烈一點,結怨的不少,但沒有這個人在太太跟前敢說話,就是太太,也未必相信他十分。我猜起來,除了他,再沒第二個人。我到底害了他什麼路,不想我和你都是老太太派給寶玉的人,你是已經夠分兒的了,再巴結你的不好,何苦來暗箭傷人?我今番死不了,倒要睜開兩隻眼看他,別碰在我手裏,任憑你做了寶奶奶、寶太太,肉也要咬他一塊下來的。又瞧著貼身穿的襖子,感念寶玉多情。倘知道我還沒有死,寄住在這裏,定要變法兒叫我進去,太太如何肯依?萬一翻騰起來,有許多不便。園裏姑娘們這些坑兒卡兒已夠他照管了,擱得住再分一條心到我身上來,可還有吃飯念書的工夫嗎?橫豎人家都知道我已經死的了。前兒聽這裏舅舅說起來,他侄兒兩口子也不上門的,我再叮囑舅舅、舅母,竟把我住在這裏這一節事,別告訴人家,便好把寶玉瞞祝消停一年半載,再看機會是正經。晴雯打定主意,每日靜坐無事,做些活計,倒可添補自己零星動用。

約過一年之後,忽一日有人來與晴雯說媒,他舅母便歡天喜地的來告訴晴雯。晴雯一聞此言,便嚇得目定口呆,心頭暗暗盤算,自己爹娘已經亡過,推不到爹媽身上去作主;要說裏頭許配的了,又不便憑空捏出一個人來;若說不願出嫁,又怕他們動疑,也不像一句話,總想不出回覆他們的話來。一時神思慌亂,惟有臉漲通紅,悄默聲兒跑到自己屋裏,躺倒炕上納悶。

吳媽還解不開晴雯的意思,隻道女孩兒家聽了提親的話臉上害臊,所以走了。便和男人商量作主,竟把親事允了。因先前問過晴雯的年庚,吳媽記得,告訴了他男人,一麵去央一位村館先生寫了八字回來。停了兩天,媒人來袖了庚帖送去,講定天婚不用占卜,就擇吉行聘。那一天端送盤盒,所有金珠首飾、細緞綾紗,以及喜茶喜果、羊酒米麵,極其豐盛,一麵端整酒席款待媒人。吳媽將聘禮逐一檢點,都是耀眼增光,鮮明璀璨,料他甥女見了沒有不歡喜的。自己守著這些東西,便叫他五六歲這個孩子去給姊姊道喜,叫姊姊出來瞧瞧。

晴雯出來一看,已明白八九。此時再不能隱忍,便道:“甥女兒蒙救命大恩,又養活了一年多,真是天高地厚,同親生爹媽一般。凡事原該聽舅舅、舅母作主,但女孩兒終身大事,也要出於自己情願,怎麼舅舅就幹得這樣冒失,不如趁早把這些東西退還了人家是正經。”吳媽聽了,摸不著晴雯的心事,便道:“這一門子親,數他人材是第一等,家裏也很勢派,來往的都是官宦。講到吃的、穿的,比你舅舅家裏強幾十倍呢。他家也就住在這堡子裏,相離不過兩三裏路,底裏都知道的。如今央的媒人,就算咱們堡子裏一家大富戶,捐的官職叫什麼掛線米桶,算起來沒有一件不稱姑娘的心。所以前兒我和姑娘說了,就叫你舅舅作主,許了他家,把姑娘的年庚開了去。人家也不合婚,看了今兒好日子送過聘禮來,姑娘你瞧。姑娘在榮府裏頭住的日子久,自然見識過這些好東西。若說莊農人家,一輩子沒有見過眼,我就看了件件有趣可愛,沒有一樣叫得出他名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