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花襲人出府喪節守 蔣玉函感舊退婚姻(1 / 3)

話說小紅來到襲人屋裏,拿了幾件首飾,又提著一包衣服遞給襲人道:“這裏頭一件天馬皮大毛褂子,奶奶說先前給過姊姊的,後來要去配豐毛,就擱著沒有拿來。今兒平姑娘疊衣服才記起,叫拿來給了姊姊。還有二十兩銀,也是奶奶給你的。

外頭的例賞,你哥子領去的了。”襲人打開包袱,一看見是頭裏回家時候,二奶奶因天冷給他穿的這一件,物則猶是,而人已今昔不同,禁不住淚珠直滾,隻得說道:“勞動妹妹,奶奶那裏我過去磕頭。”小紅略坐一坐,也就走了。停了一會,又見鳳姐處打發一個老婆子來道:“花自芳自己坐了車子來接,在大門外等著呢。”襲人這裏,早有秋紋、碧痕這一班人替他裝箱鎖籠,收拾停妥。

襲人一麵拭幹了眼淚,先到王夫人處。玉釧一見襲人,便迎出院來,悄悄的道:“太太心裏疼,還睡著呢,叫你不必去見老太太,怕老太太見了傷心。別的所在也不用去走,隻去見了鴛鴦、琥珀等。”一麵說明王夫人叫不見老太太的話,便回身出院,轉過穿堂徑至鳳姐屋裏。鳳姐見了襲人道:“這幾時鬧得我來支持不住,百樣事都懶怠開口。你這件事,我竟摸不著頭緒。昨兒聽見說起是太太作主,也怕你受委曲,疼顧你的意思。我想起來也沒有什麼使不得,才叫小紅送去的東西都收到了嗎?”

襲人道謝。想到此刻自己身分非比從前,隻得下了一個全禮。

鳳姐連忙拉住,瞧他臉上脂粉不塗,淚痕滿眼,委實可憐,便道:“你將來不拘到那裏,依舊裏頭來走動。就是太太,也不肯把你當一個打發出去的人看待。停幾天我就叫人出去瞧你。”

正說著,隻見老婆子來回:“花姑娘的哥子又進來催過呢。”

襲人噙著淚,還要進平兒屋裏。平兒便拉了他一同出來,早有鴛鴦、琥珀、玉釧、麝月等一班姊妹在過廳裏等著送襲人,一齊來到二門口。平兒便問:“車了呢?”見有一個小子回道:“車子是花家雇來的,裏頭沒吩咐出來,沒有套車。”襲人隻得同了一個老婆子走到大門外來上車。平兒等在二門口站了一回,看襲人走遠了,各自進去。

且說襲人所有的箱籠等物,自有麝月、秋紋給他逐一撿齊,叫老婆子搬運出來。花自芳瞧著轎車裏麵裝不下,又雇了一輛敞車。襲人同老婆子坐了轎車,花自芳在後麵押了敞車,不多一會到了家裏。花自芳的女人早預備襲人住的屋子,燒暖了炕,把東西都收拾進去。這晚花自芳又把姻事稱心,並現在趕辦嫁妝的話告訴了襲人。

不多幾日,吉期已到,一切禮儀倒也豐盛,親朋賀喜,鼓樂齊喧,甚是熱鬧。一麵與襲人妝新,催妝上轎。襲人此刻想到寶玉相待情分,未免戀戀舊巢。然事已至此,亦無可奈何,隻得隨波逐浪,另抱琵琶。

不說襲人心頭思想,再進花轎過門,參天拜地已畢,甫入洞房,忽聽新郎匆促出門,不知因何緊要事務。花燭良辰,孤幃獨守一夜。待至天明起身梳洗,仍未見新郎回家。留心聽得房中伺候的老婆子說起,靜王府裏有事傳去,一時未能脫身。

接連三日,那一天襲人離了臥房,向前後內外細細瞧了一遍,見屋宇雖不軒昂,而結構新妍,陳設體麵,似非莊農貿易人家。客屋東首有一套間,極其精雅,乃是新郎平日坐臥之所。

壁上單條畫幅,雖不識是否名人筆墨,但覺裝潢華麗。擺的一色紅木桌椅,大紅哆羅呢椅墊,顏色鮮明。酒樽、茗碗,無不精潔。靠壁一架梨木書櫥,無多書籍,隻有大紅書麵貼黃簽的一套。槅子上也擺著溜金香爐、碧玉花瓶、嵌鑲如意等物,還有笙笛鼓板這些雜器。桌上多盛盤內羅列著幾件漢玉古玩,內有玉扇墜一個,倒像看見過的。炕上月藍洋縐炕幔上麵,大紅顧繡走水,兩旁鍍金幔鉤,一疊五六床被子,配搭顏色相宜。

炕邊紫檀衣架上搭著幾件隨常替換衣服,裏邊露出半條鬆花色湖縐汗巾。襲人順手抽出一看,怔怔的呆了半晌,又翻覆細認一遍,確就是那一日替寶玉係在褲上,換給戲班裏人的。那時還嗔他不該把我的東西給人,誰料數由前定,連身子都歸結在此。

既然他家姓蔣,此人無疑是蔣琪官了。雖未免傷心往事,然已知數定勝人,萬難勉強,倒把鶻突的心腸安定了幾分。

於是想起換來的那一條汗巾子,記得撩在箱裏從沒係過,就帶了這條鬆花綠汗巾回至房內,打開箱子找出那條大紅的來一對,兩邊顏色一襯,分外鮮妍。襲人又呆呆的看了一會,把那鬆花綠的反收藏起來,留這條紅的在外,欲待本人回來瞧見了看怎麼樣。

原來娶襲人的,果然就是蔣玉函。隻因成親那一夜適值北靜王府裏宴客唱戲,傳了蔣琪官去伺候。接連鬧了幾日,直到第四天才得回家,趕忙來到新人屋裏,欲與溫存一番,一眼瞧見衣架上的茜香羅汗巾。因這件東西本是外國進貢的罕物,又切記那一年贈與寶玉的,如何忘記了?定睛細認,大吃一驚。

又將新婦端詳了一回,便問:“你莫非是寶二爺屋裏的襲人姊姊嗎?”襲人粉臉泛紅,低頭無語。蔣玉函道:“記得那年和二爺在酒席上行令,犯了姊姊的芳名,旁人還罰了我的酒,說寶二爺屋裏有一位襲人姊姊,不該道出這兩個字來。才見了這條茜香羅汗巾,就是我孝敬二爺的,想起姊姊姓花,定然就是襲人姊姊了。如今千虧萬虧,是北靜王府裏傳我去唱戲耽擱了三天,雖與姊姊洞房花燭,尚未共枕同衾。前兒在王府裏聽說王爺為二爺的事很惦記,傳一個起課先生叫張鐵嘴起了一課,說二爺這個人本有夙根,但此時還不能拋撇紅塵,不久就有回家的消息。我今誤取了姊姊,日後二爺回來,縱然寬恕,我如何對得住二爺呢?便是二爺當真出了家,一輩子不回來,我也不肯唐突姊姊。這件事便怎麼樣好呢?”當下蔣琪官心上盤算一番,便向襲人作了四個揖,趕忙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