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陪笑道:“那道長還要化二爺三十六萬銀子。”寶玉一時計算銀數尚未答言,小道士道:“這句話家師祖也曾攔過,說二爺府上近年來不比先前,這數目太多了,恐不便啟齒。那道長說隻要二爺應許,不必就要支用。府上園子裏頭遍地皆金,多於點石。施舍這宗銀子來,叫在東首空基子上建蓋一座太虛宮殿,兩廊要列許多配廡,裝塑各司儀像,感化世界上這一種癡男怨女的。還要博施濟眾,起四大舍局:一施藥、二施棺、三施粥、四施衣。施藥局,延請名醫,多贖藥料,合製各種丸散膏丹。那些窮苦人害了病沒錢請大夫看治的,都到這局子裏頭就醫領藥。又施棺局,凡有窮人死了沒錢棺殮的,無論異鄉本地,一概賞他棺木一口。至於舍衣施粥,都是憐恤窮人凍餓的意思。就這幾件事,二爺積了萬代陰功。”寶玉聽了笑道:“咱家園子裏有銀子,照這樣辦起來就是了。據我想還得添設一個局子,凡有兩家連了姻,因貧不能婚娶,也叫他們到局子裏來領費,別叫有怨女曠夫可不好嗎?”小道士笑道:“敢仔那麼著,二爺的功德越發大了。”寶玉坐了一會,見院內鬆陰過午,又到壇內行了禮,忙著叫鋤藥拉馬。小道士又道:“道長說過,這麵鏡子三日內就要來取的。”一麵張道士趕忙出來送了寶玉,賈蘭仍留觀中照應。
寶玉先自回了家,見過賈母、王夫人,便回自己屋裏,嚷著拿衣服來換。一時麝月、秋紋們都走開了,隻有鶯兒一個人睡在裏間炕上淌淚。聽見寶玉回來叫喚沒人答應,隻得勉強起來,懶懶的站著。寶玉瞧他眼圈兒通紅,便問:“他們那裏去了?你一個人在屋裏為什麼傷心?”鶯兒也沒答話。寶玉還要搭訕著,隻聽麝月、秋紋兩個人一路說笑,掀起簾子進來,見了寶玉道:“我們拿了衣服趕到太太屋裏,想不到二爺倒先回來了。”寶玉道:“我是順便先到太太那裏,就從老太太東院子穿堂背後繞了過來。你們可瞧見焙茗送進來的一個小包,別去亂動。”麝月向書架上指著道:“那不是嗎?到底什麼玩意兒在裏頭?包得圓圓的,沉又沉,倒像一麵鏡子。”寶玉道:“算你猜得準,可不是你們用的東西。”說著,看看天色尚早,又往鳳姐處一轉,鳳姐問了清虛觀好些話。
賈母那邊打發人來叫寶玉,寶玉去陪賈母吃了飯。回來呆呆的等到黃昏後,便叫小丫頭們抬一張香幾當空擺著,命秋紋挪過大銅供爐,自去取了藏香,一手提過包袱打開,把鏡子安放幾上。炷香默默禱告已畢,向外作了一揖,捧起鏡來一瞧,果然現出影來,宛如寶釵立在麵前,春山斂恨,秋水含顰,似欲向寶玉告語的光景。寶玉止不住一陣心酸,便覺眼前昏黑,隻得把鏡子放下,退回幾步,坐在椅上垂頭落淚。麝月、秋紋先見寶玉這番舉動,不解何故,忽見他對鏡生悲,都猜是這件東西作怪,不約而同趕過來取鏡照看,不見一些影兒,把鏡子一摔,都來拉著寶玉問道:“二爺就瞧見了什麼?變成這個樣兒。”寶玉道:“瞧見了寶姑娘了,你們可要瞧瞧?”麝月、秋紋隻道是寶玉的玩話,都笑應道:“我們想見見奶奶呢。”
寶玉站起身來道:“你們都來。”便又拿起鏡子,心頭暗禱。
三個人並排站立,瞧見鏡子裏有個寶釵,像立在他們背後一般。
嚇得麝月、秋紋寒毛直豎,回過頭來又不見一些形跡,虧有寶玉壯了膽,一同照看。寶玉見寶釵嬌態如生,豐姿若舊,比先前照的時候又換了一個樣兒,麝月想起鶯兒時常記念他姑娘,便走到他門口叫道:“鶯兒快來看呢!”那鶯兒就在東廂房睡歇,並沒睡著,聽他叫了幾聲,故意不應,麝月又著緊問道:“你到底聽見沒有?多少應一聲兒。”鶯兒在屋子裏賭氣答道:“憑什麼我都不愛瞧。”麝月道:“人家好意叫你,倒像踏了你尾巴似的。”寶玉擺手道:“別叫他瞧罷。”說著,隻是對鏡沉思,恨不得把寶釵拉下鏡來,伸手向前,忽然不見。一時想起了一個人,便又禱告再照。誰知左照右照瞧不見一些影兒,心頭焦急,暗暗想道:“莫非他不是這一路上的人,還是與我無緣,算不得親人,所以不能見他。”照了一會,呆呆的坐著淌淚。麝月道:“這麵鏡子又是禍根,擱不住天天這樣鬧起來,明兒須得去回太太一聲。”寶玉道:“我原不該叫你們瞧的,告訴太太不要緊,鬧得姨太太知道了也要這麵鏡子照起來,叫他老人家傷心。放在屋子裏天天照他,橫豎照不下寶姑娘來。你們不用費心去回太太,我明兒拿去還了就是。”麝月等聽了便沒言語,聽得鶯兒在那屋子裏咳嗽一聲。寶玉道:“你們聽鶯兒還沒睡著,這丫頭怪可憐。”麝月道:“別提他罷,一個紫鵑去跟林姑娘,到林姑娘病凶的時候,沒好沒氣的背地裏天天哭得淚人一般,林姑娘回家去了,紫鵑縮在園子裏頭麵也不見。講到鶯兒,還沒有細細的告訴二爺呢。自從他姑娘死了,活脫又是一個紫鵑。二爺沒回來的時候還好一點,如今二爺回來了,他越發變的個不成樣兒了。”寶玉點頭歎道:“林姑娘一個紫鵑,寶姑娘一個鶯兒,都算難得了。”麝月道:“二爺既道鶯兒好,底下剛叫他來伺候。”秋紋笑道:“別說叫他伺候二爺,隻怕掉個轉兒,叫二爺去伺候他,還得一天碰十幾次釘子呢。”寶玉道:“誰要叫他伺候!”說畢起來,把鏡子包了放好,一麵取過表來一瞧,道:“時候不早了,再別說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