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話鄉情愛叨翡翠簪 誅盜首飛斬鴛鴦劍(1 / 3)

話說黛玉登舟,送親船隻離了碼頭,行到三十裏之外還要遠送。林老太太吩咐家人坐了小船分赴各船上阻止,便挽了黛玉的手道:“我為家裏走不脫身,不能送你到京,底下不知幾時再得見麵,盼望音信常通,稍慰遠念。”黛玉亦安慰了嬸母幾句話,各各垂淚。黛玉又把他兄弟摟住親熱了一會。林老太太道:“你兄弟年幼離不開我,等他大了幾歲去看姊姊。”說著,就要過船與女眷們一路同回。黛玉含淚送出艙外,被嬸母攔住,隻得止步,看丫環們扶著太太,家人媳婦抱了公子一同過船,灑淚而別。黛玉回身進艙,留心那一盆淚草,安設妥當,鸚鵡架亦懸掛艙中。兩邊上起吊窗裝上玻璃扇,觀玩野景,岸柳垂絲,和風澹蕩,正是豔陽天氣,淑景怡神。

行了數日,已到清江浦起岸地方。因係奉旨完婚進京船隻,不怕各閘留難,是以徑走水路圖其安逸。王府差官急於覆命,便要舍舟登陸,趕緊進京。榮府家人分了幾個隨著差官前站先行。那時包勇在船聽見,也想起岸,因寶玉囑咐,不敢離開。

林府總管向來認識包勇,邀他搬到自己船上,一同照應渡過黃河。

行了幾天,到山東地界,路漸曠野。船上無事,眾家人媳婦問起紫鵑,知道姑娘的生日是二月十二已過去的了,那時正值事忙,家內無人提及。如今在船上閑暇無事,便派起公分來與黛玉補祝。紫鵑告訴了黛玉,由著他們各船上知會了,該用海菜、果品、酒麵等物,夥食船上原來無物不備,因醵金慶壽,要盡各人的悃忱。喚買辦頭帶了幾個人坐著小劃船飛風上岸,置備酒席上一切應用的東西,並請佛馬、香燭等件。不一時買辦齊全,趕上大船交代明白。兩府家人都遞手本上船叩喜,家人媳婦一齊過黛玉坐船。

船上供了西池王母、南極仙翁,點起紅蠟,船板上鋪了紅氈與姑娘磕頭,便叫那一班小清音過船,說這十二個女孩子,都是蘇州買來的姑娘,還沒有聽過他們的曲子,叫來熱鬧一天。

黛玉見這班女孩子在麵前黑鴉鴉的站了一堆,年紀統不過十三四歲上下。一個唱小生的叫慶齡,唱小旦的叫遐齡,更覺靈動可愛。紫鵑笑指慶齡道:“姑娘瞧他,不像芳官嗎?可惜芳官出去了,不然到那裏叫他們拜姊妹才好呢。”當下擺開場麵,先唱了《八仙慶壽》,就拿腳本送來點曲。黛玉點了《掃花》、《三醉》、《遊園》、《驚夢》,唱起來果然歌喉清脆,逸韻飛揚。這坐船寬大,添了許多人並不見挨擠。一麵吹唱,幾號船隻隨幫照常行走。黛玉正在靜聽怡情,望見玻璃槅扇外波光雲影,一時耳目俱清,比上年回來時候別有一番光景。歡娛日短,又早是泊船時候,那女孩子還上來點曲,黛玉道:“難為你們唱了一天,回船去歇歇罷。慶齡、遐齡在這裏陪我吃飯。”

那管班女人自領孩子們過了船,陸續二十餘號船一排停下。

這裏河麵寬闊,兩岸垂楊似係住了一輪落日,反照迷離。

遠近望見村墟裏炊煙起來,一時隨風飄滅。黛玉想起香菱講的詩句,配這一會的晚景,真是詩中有畫。他說見了詩倒像又到了那個地方,我如今到了這個地方,觸景又想起他講的詩來了。

黛玉正在出神,媳婦們早已端上酒席,各人敬了酒,叫慶齡、遐齡多敬姑娘幾杯,又唱了兩支曲子。黛玉問他們:“住在蘇州那個地方?”慶齡道:“我家住在虎阜。”黛玉道:“虎阜我也到過呢。”慶齡問道:“姑娘為什麼到那裏去?”黛玉道:“那一年從京裏回到南邊送老爺的靈樞,到蘇州厝在虎阜山背後,還記得耽擱了兩天才走的。”慶齡瞪著眼看了黛玉一會,笑道:“這樣說,姑娘我還見過。老爺、太太的靈樞都厝在山後,就是我家看管的。到上年遷回揚州安葬,我媽媽還說起姑娘的。”黛玉聽了因是鄉親,又念他家裏照看了父母靈柩多年,恍惚那年也曾見過那女孩子,他年紀還小,如今離鄉背井出來,因憐生愛,便從頭上拔了一根翡翠簪子給了慶齡。

又叫紫鵑拿兩件金玉插戴分給他兩個,紫鵑也給了他們些東西。

這裏送酒,各船上都有席麵,大家高興,猜枚行令,點起燈燭,照耀輝煌。標杆上扯起紅燈,隻見岸上來了兩個人,提了一盞小小燈籠,投進一個四頁的大紅手本,上寫某路某營守汛兵丁某某等叩賀鴻禧。當下賞了他們喜錢,汛兵謝賞,便說:“前麵一裏多路就是卡房,我們自然在這裏支更守夜,還要爺們各船上留心一點才好。”眾人因二十多號船堂堂標著旗號,雖然地方僻野,還怕什麼?都喝得酩酊大醉,各自睡了。

這裏黛玉因慶齡們殷勤,多勸了幾杯酒,點景用了些飯,愛著月色步出艙來。見風已轉了,四野裏雲頭推起,遮得月色朦朧,覺身上微涼,便回進艙來叫春纖取過清水,自己灌溉那盆淚草。沉思默默,相對忘言。紫鵑站在旁邊道:“姑娘你瞧他發了寶光,果然比別的草不同,怪不得眼淚叫他淚珠,原是珍貴東西。可惜姑娘那塊手帕子撩在火盆裏燒了,留著他還要變花蝴蝶飛出來呢。”黛玉微笑,啐了一口,暗想:“寶玉是荀令、黃涉一流人物,不是情到海枯石爛不磨的地步,如何能感應草木?從小這幾年來,他也陪著我淌了無數眼淚,點點滴滴,都和那些落花片兒拌和了送在埋香塚上,當真不知發出怎樣的奇花來呢。”黛玉想了一會,紫鵑因春天夜短,便催黛玉安歇。再說這夜各船上酒醉熟睡,竟鬧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來。

因王熙鳳下江南的時候,張華錯認鳳姐作尤家二姐,跟了三天,鬧了一回,被榮府家人喝打開了。他心還不死,不敢明隨,隻是暗跟,一直跟到揚州。打聽得璉二奶奶與林府說媒,姻事成了,就要送親進京,妝奩豐盛,頗有貲財。他本是一個無賴之徒,向在京中結識幾個朋友都是鼠竊狗偷,也有剪徑為生的。

今在揚州遇見,各道來由,便勾通了山東一夥巨盜,尾隨林府送親的船走了幾天,不敢動手。這一天見泊船的地方荒野,雖離前麵營汛不遠,料這四五個汛兵濟得恁事,打聽船上的人都因慶壽開筵喝得大醉,那為首的兩臂有千斤之力,武藝高強,敢來覬覦這二十餘號官船的行李。

時交二鼓以後,便齊集數十人,坐了劃船隼飛蕩槳而來,各持器械先撲那有重載的船上。首盜飛蹤上船,打開艙門。這船內正是包勇同林府總管在裏頭,也因多飲了幾杯酒,睡夢中聽得艙門響動,包勇驚醒。燈光中見強盜一擁而入,一時未備兵器,難以空拳架格。正在籌思無計,才坐起身,那為首的提起撲刀砍來。包勇閃避,自分性命難保,隻聽颼的一聲,見後艙木板上飛下一道白光射到強盜麵前,那強盜登時跌倒。包勇便奪取盜手撲刀,格殺眾盜,大聲嚷喊,驚起本船水手並各船上的人應聲拿賊,岸上巡邏的汛兵也拿著撓鉤立在船邊和聲呐喊,也有在遠處施放鳥槍嚇賊的。賊人見勢頭不好,各自逃散,受傷的幾個強盜都被捆縛。一麵點燈照看這盜首,已經氣絕身死。包勇見林府總管還蒙著頭縮做一團,便笑著叫他起來。回視掛的鴛鴦劍,已出鞘一尺有餘,才曉得這道白光所由來,包勇重把鴛鴦劍入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