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寶玉正在園中拜堂之時,那邊鬧出一件事來。隻因黛玉仍要住瀟湘館,寶玉先前做親的屋子已騰空出來,麝月、秋紋、碧痕同小丫頭們都挪在瀟湘館伺候,連文杏也過去了,獨有鶯兒不肯出來。這一天寶玉做親,鶯兒看見益增淒楚,也不出去瞧戲,悶坐在自己屋裏。到晚上孤燈相對,隻聽內外鼓樂之聲不絕,想起他姑娘,心中傷感,走出外間設靈之所,連穗帳都已除去,一室空空,棺樞又遠停鐵檻寺,呆呆站了一會,仍回房內。聽見外邊迎娶到門,戲文煞了台,這裏賈母、王夫人、鳳姐同女眷們一齊擁進大觀園裏,連丫頭、媳婦們都走個空,隻留幾個看屋子的老婆子不敢走開,在炕上打磕睡。此時鶯兒住的屋子冷靜,猶如從前寶玉同寶釵做親的時候,那邊瀟湘館裏沒有一個人去走動的光景。講到寶玉娶的寶釵,哄寶玉說是林姑娘,鶯兒是知道的,想林姑娘也受過委曲。寶玉出去做了和尚,一輩子不回來倒也罷了,那知把我姑娘慪死,他和尚做不成回來,仍舊娶了林姑娘。雖然是各人的緣分,但我姑娘不能死而複生,這冤苦好比沉於海底。我在這裏住一天,看了他們,增一天的怨氣。就便離了這地方,也活得無趣味,不如尋個自盡,找著姑娘同在陰司裏過日子,倒比陽間還自在些。
鶯兒這個念頭不是此刻才動,所以日間早向一個老婆子屋裏要了一包鉛粉,隻說有個用處。預備停當,一時主意已定,哭了一會,便取鉛粉包子抖開吞下。不多時毒發肚疼,倒在炕上亂爬亂滾。
正在危急,可巧一個看屋子的老婆子進去要蠟燭,見鶯兒在炕上喊滾,不知為什麼緣由,回身見地上雪白的灑了許多,連忙取燈照看,知是鉛粉,連包的紙還在。那老婆子一麵叫人,自己趕到園內叫林之孝家的。才進園門,見了老田婆便問:“嫂子見林奶奶嗎?”田媽答道:“他在省親別墅伺候,這會兒正忙呢。”這一個老婆子又道:“我不知省親的別墅在那裏呢?”田媽笑著指道:“你尋上有矗燈的路左手轉彎,望見那向南的屋子門前有牌坊,燈兒點得紅紅的就是了。”這老婆子依著田媽告訴他的話找尋,到省親別墅,見林之孝家的拉著王善保家的說道:“嫂子你是大太太那邊的人,難道就不懂這府裏的規矩?大太太同老太太在裏頭瞧寶二爺做親,一定短了你進去伺候?你不想想自己是個半邊人兒,隻看咱們的大奶奶為什麼不過來呢。”
林之孝家的話未完,那老婆子便上前告訴道:“林奶奶,不好了,鶯兒姑娘服了毒了,你老人家快瞧瞧去。”林之孝家的聽了,便向他兜臉啐道:“我瞧你年紀有了一把,竟是到三不著兩,你看我還離得開這個地方嗎?不趕早叫幾個人去灌活,失驚打怪的跑到這裏來,好沒眼色。”說著便走了開去。那老婆子不敢回答一句,隻得忍著氣跑轉來,見已來了兩三個人。
有一個老婆子道:“救是有救的,要用黑鉛五斤,打一把壺,壺裏灌了酒,泡上土茯苓、乳香煮他一天一夜,埋在土裏,半個月拿出來喝了就好。”眾人笑道:“依你這樣泡煮了起來,土裏埋的酒沒刨出來,人倒已經埋了。”說著,聽見鶯兒還在炕上哼哼,又有一個老婆子道:“看來毒還輕,快去取些小磨香油來灌下去,隻要吐了就有命。”當下便去尋了香油灌治,也是鶯兒命不該絕,少停嘔出了許多毒來,喝了幾口米湯。那老婆子就在鶯兒屋裏歇了,隨時送些湯水。睡至天明,漸漸平複。那老婆子再三囑咐鶯兒,不要說出在他屋裏取用鉛粉的話,鶯兒理會。
再講省親別墅拜堂見禮已畢,花燭引道,眾侍女張燈奏樂送至瀟湘館。賈母眾人各自回去,惟有湘雲這一班姊妹一同跟了來看。坐床撒帳已畢,又鬧了一會才各散去。
此時黛玉已挑去蓋頭巾,紫鵑、雪雁幾個人簇擁著坐在炕上。寶玉等不到紫鵑們散開,便笑嘻嘻走近黛玉身旁叫道:“咱們到今兒也得見麵了,我為了妹妹……”寶玉才說出這幾個字,又縮住了,轉口道:“妹妹統知道了沒有?”黛玉低頭不語。晴雯在外聽見,怕寶玉傻出什麼故事來。林姑娘才過門第一天,妝新擱不住他這樣歪纏,隔著簾子叫一聲:“請二爺呢。”
寶玉聽是晴雯的聲音叫他,便轉身跑了出來,拉住晴雯的手不知從那一句話說起。對麵看了一回,便問道:“你穿的什麼衣服?”說著,就來掀晴雯的衣袖,見有陪房媳婦們走來,晴雯慌忙脫身走了開去。陪房女人看表已交醜初三刻,便請寶玉安寢。是時與黛玉二人雖無為雲為雨之歡,都有相親相愛之樂,覺比從前款洽綢繆,意味判分涇渭,實有難以言語形容之處。
香夢酣濃,因各矜持早起,黎明已醒。黛玉起身梳妝,外邊已經伺候多時,同寶玉先往宗祠行禮,回來到賈母房中請安。賈母亦已起身,因昨日未曾瞧見黛玉的臉,今兒來了,便一手拉住,叫琥珀打起窗子,把黛玉臉兒細瞧一會,真歡喜到十二分。
不知怎樣心上一酸,幾乎掉下淚來,連忙忍祝黛玉看見賈母光景,亦不免眼圈兒一紅。賈母吩咐跟來的陪房女人道:“園子裏過來路遠,姑娘路上辛苦了,以後不必按著規矩早來請安。再消停幾天,隨姑娘的便,隨著姊妹們高興,人家到這裏來逛逛。”眾人齊應了一聲“是”,擁了黛玉到王夫人屋裏見過。
王夫人亦如賈母吩咐。再至鳳姐處,順路走東角門回園。正要往稻香村,隻見素雲、碧月兩個趕來阻步,黛玉便回了瀟湘館。
是日正請永昌宮主、北靜王妃、南安王太妃、錦鄉侯誥命、臨昌伯誥命這幾位同眾勳戚命婦,賈母、王夫人俱按品大妝迎接。賈母吩咐林之孝家的:“請新人到來見禮。”北靜王妃道:“聽說新人洞房就在大觀園瀟湘館,咱們都要去逛逛園子呢,就一路逛到新人屋裏見了豈不是兩便。”賈母笑道:“這太覺不恭了。”於是眾人都進了園,一路賞玩園景,穿花渡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