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因意外得了這宗藏銀,自然手頭寬裕,心上先已盤算該還那幾宗欠項,贖回那幾處房屋地畝,已興頭到十分,便喚小紅燙酒。平兒在西屋裏哄騙巧姐兒才吃了藥,聽得賈璉叫小紅燙酒,便走出來端正杯箸伺候,賈璉喝了幾杯,仰著脖子好笑道:“可惡這一班勢利小人,如今可不受他們的氣了。不過約的日子遲了幾天,狠巴巴的就叫倒票九扣三分,利上還要盤利。打量我是窮一輩子的了,明兒就叫這班亡八羔子來,一如一二如二的清了,他們還敢來咬我璉二爺的雞巴?”鳳姐聽了好笑道:“這也犯不著生氣罵他們,放債原是圖利,有銀子還了他們,自然不來叨噔你了。”賈璉道:“敢仔你也是個愛剝人皮的人,自然說這句話呢。”鳳姐歎道:“咳,我盤剝來這些銀錢,自己使著了一厘咬嘴嗎?如今我也看破,再不幹這些事了。今兒聽了林妹妹的話,越發悔得我置身無地。”賈璉問:“林妹妹又說些什麼?”鳳姐道:“就是園子裏起了這宗銀子,明明是他的東西,他要置買祭田義產,發給族中營運也罷了,還說是咱們家公共的物,並沒分個彼此,要我接管家務下去。
以後咱們存了一點私心,還算個人嗎?”賈璉笑道:“黃鷂子難免不偷雞。”鳳姐啐了一口道:“這會兒也不用與你分證,底下你瞧著罷。”這裏賈璉與鳳姐的話,暫且按下。
近日寶玉娶黛玉之後,又收了晴雯、紫鵑,黛玉看待紫鵑,竟似姊妹一般,與晴雯亦極其和藹親密。這一天寶玉應召出門去了,紫鵑、晴雯兩個在怡紅院吃了晚飯,仍到黛玉處坐著閑話。紫鵑問道:“二爺今兒回來怕不早呢。”黛玉道:“那也論不定,倘宴畢還有獻詩賦的事就有時候了。”晴雯笑道:“頭裏老爺隻是抱怨二爺不肯念書,不知生了多少氣。寶姑娘也時常勸二爺用功,就隻姑娘沒有說過二爺,所以我們常聽見二爺說起,惟有林姑娘是我的知己。如今說句公道話,到底二爺何曾好好的念過幾年書?可見一個人要做官,也不在乎念書。還是姑娘見的透。”黛玉道:“人與人不同,你不知二爺這個人是有夙緣的。若講平等,一個人不用念書就有官做,那是沒有的事。”晴雯道:“別說老爺管教二爺的嚴,便是襲人也時刻咕唧著,倒像將來這頂鳳冠是他頭上有分的。如今二爺做了官,他倒先走了,這也想不到的事。正要告訴姑娘,今兒襲人的嫂子進來,在老婆子們屋裏坐了好半天,說襲人這幾時越發哭的人都脫了形了。”
晴雯話未完,隻聽見院子裏老婆子說:“二爺回來了。”
旋聞靴聲橐橐,晴雯、紫鵑連忙上前打起簾子,見有兩個小丫頭打了一對五彩玻璃燈,後麵老婆子拿了東西,紫鵑接過,認得那老婆子、小丫頭是老太太屋裏的人,便讓他到廂房裏去喝茶。這裏黛玉起身道:“探花老爺回府了,當年翰林院應召撤金蓮燈送回,今兒這一對燈可應了古典了。”寶玉道:“那裏的話,我回來先到老太太那裏,見我有了這些賞賜,老太太喜歡,叫他們掌燈送我到太太屋裏給太太看了才回來呢。我給假的人,本不能預宴,那是格外恩典。我先到內閣裏,因軍機處議奏海疆奏凱善後事宜,等了好半天才有旨諭下來。賜宴畢,又命賦‘化被聶耳'五言八韻排律一首,我忘了‘聶耳'兩個字出典,幸虧甄寶玉也在,我問了他才潦草完了事。”黛玉道:“聶耳國在無腸國之東,懸居海中,出於《山海經》上。”寶玉道:“典雖不僻,我在這些上頭就不大留神,一時那裏記得起呢。”
說著到書子上亂找,麝月道:“不在這上頭了,那桌子上硯台底下壓的不是嗎!奶奶又寫了好些在上頭了。”寶玉道:“妹妹替我續上了嗎?”說著便轉身取了詩稿,且不看詩,道:“我今兒從蘅蕪苑走過,見山崖蘿薜倒垂之處,開出這一種異樣的花來,靜同梨夢,清比梅芬。記得同妹妹埋花的時候,任憑園子裏頭的奇葩異卉,那一樣花瓣兒不從咱們手裏經過,沒有見這種花。可巧葉媽走過,我拉著問他,說是紅的變種。我想這個所在是寶姐姐住的,這花忽然變了顏色,莫非為的寶姊姊緣故。”黛玉道:“一樣花並不是隻開一樣顏色,比如牡丹,黃的、紫的多,一般也有黑的、白的、梅花白的多,櫳翠庵前又開了紅梅,那裏就附會到寶姊姊身上去!你不明白開花的緣故,何不去問問花神呢。”寶玉怔了一怔,黛玉指著晴雯笑道:“花神就是他,你頭裏不是說他去做了芙蓉花神嗎?”
寶玉才會過意來,道:“別說笑話了,瞧詩罷。”黛玉道:“我還要改兩句。”說著,提起筆來改了末後兩句。寶玉接過,先從自己起句念道:
誰把靈根垓下栽,東風惹恨見花開。
縞衣殉國春無主,香骨埋紅玉有胎。
淚灑不曾消粉靨,夢回隻合駐瑤台。
蘅蕪苑外迷離月,倩影亭亭約伴來。
念畢道:“這個題單用些縞袂、素裳、冰心、玉骨,切那白字,最易混到詠梨花、梅花上去。撩開白字,又剛是詠虞美人了。比如咱們先前詠白海棠的字樣用到這上頭便不貼切。我籠統起了兩句,底下便無思路,妹妹續的‘縞衣殉國'這一聯,是此題絕唱,一收也有意味。”黛玉笑道:“也不見得。”黛玉又與寶玉講了一會詩,晴雯、紫鵑自回怡紅院去。黛玉便帶了雪雁把賞賜物件珍藏好了,然後進房卸妝。不知寶玉在何處住歇,有無可敘之事,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