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延羽士禮懺為超生 登高閣賞梅重結社(1 / 3)

話說黛玉等邀了探春,來到櫳翠庵見了惜春,都說:“四妹妹挪到這裏,為什麼不言語一聲兒?”惜春道:“我住蓼風軒,便是我的櫳翠庵;櫳翠庵猶然蓼風軒。我還是我,叫你們知道怎麼呢?難道也要像送妙師父這樣送我進院嗎?”一麵讓坐,見送上茶來的是入畫,與眾人都磕了頭。湘雲道:“前兒他的娘進來求珍大嫂子,珍大嫂子說不來碰你這個釘子,還是林姊姊看得準,說你一定留他的。”惜春冷笑一聲道:“不是說我這位嫂子,他眼睛裏瞧得什麼皂白出來!我先前說的,一個人總要看他最初這一步,‘最初’這兩字,原不可看死了。

人能繩愆改過,回頭轉來,便是最初。我頭裏不留入畫,也不專為入畫起見。他這樣苦苦哀求,總不理他,豈不知,我的心早已決絕。今忽然又要進來,自然有幾分拿把,料得定他這個身子可以跟我住牢在櫳翠庵的了。先前應該攆他,如今便該留他。”惜春這一番話,聽得眾人都默默無語。當下又敘了一會閑話,大家起身。惜春留岫煙在庵下棋,送了眾人。

黛玉等出了庵門,順路賞玩梅花,見天上彤雲漸布,迅飛的從西北上推過東南,微露淡淡陽光。寶釵道:“這天氣有些意思,雲大妹妹的東道怕要輸。”湘雲道:“打夥兒賞雪玩兒,我願意輸這東道。”一路講話,不多時行到荇葉渚前,離蘅蕪苑不遠,寶釵拉了眾人到他屋子裏去坐坐。

才進屋門,不料寶玉一個人靜坐在內。寶釵笑道:“這也難得的事,二爺又做起靜攝的功夫來了。”原來寶玉於歡樂場中,忽又動起一段感舊的心事,想釵、黛重圓,襲、晴複聚,又添了鵑、鶯兩個,四兒、五兒,藕、蕊等輩皆歸園內,再推己及人,小紅、齡官、萬兒亦皆得遂其願,獨苦了死過這幾個人。便把心事告訴了眾人,想要延請羽士超度,以慰香魂。黛玉問道:“要超度的是那幾個呢?”寶玉道:“第一個是尤家三姐,他因柳二哥退了親,懷貞抱璞,霎時玉碎珠沉,委實的可憐可敬。第二個就是金釧姐姐,為了太太幾句話攆他出去,就憤激投井死了,豈不可惜!”

黛玉道:“正是要問你一句話,我記得金釧投井是在夏天。那一天鳳姊姊生日,你到園子裏去搗鬼什麼?”寶玉道:“我也不必瞞你們,金釧姐姐就和鳳姐姐一天生日的。不是頭裏派分子給鳳姊姊做生日,我也為這個遠遠的跑到北門外水仙庵裏拈了香,回來遲了,老太太還教訓我的。”黛玉道:“這虧你好記性。”寶玉道:“我也忘了,因你們提了鳳姊姊的生日才想起來呢。如今你們大家給我想想,該超度的還有什麼人?”

探春道:“還有一個,二哥哥忘了,尤家二姐不也是吞金死的嗎?”寶玉道:“他是已歸璉二哥的人,不用我去多事。”

探春道:“這倒沒處想了。若病死的也算數,太太屋裏還死過一個可人。”寶玉道:“病死的雖不比死於非命,但春花易老,秋月難圓,亦是人間缺陷,也該超度的。”寶釵接口道:“眼前一個人也該超度,為什麼你忘了?”寶玉想了半晌,道:“我一時想不起,姊姊和我說了罷。”寶釵笑道:“就是薛寶釵。”眾人聽了,怔了一怔。黛玉會意過來,便和寶釵取笑道:“這一個人倒難超度呢!若論要懺悔,薛寶釵便該懺悔你;要懺悔你,又不該懺悔薛寶釵。”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一時笑聲未止,見四兒上來道:“園門上的老婆子來回,請二爺出去會客。”寶玉知是要見的人,連忙換了衣服出去。

見是雨村,坐下講了幾句話,雨村走了。寶玉徑至賈母處,適王夫人亦在裏邊。寶玉滿臉笑容向賈母道:“剛才雨村本家來,提鴛鴦姊姊親事,也是孫子的同年,又是世交,不知老太太可許不許?”賈母道:“鴛鴦已認在你太太跟前,便該你太太作主,不知這個人年紀多少,怎生個樣兒?”寶玉道:“包管老祖宗歡喜。說起這個人來,和我差不多。”王夫人笑了一笑道:“不害臊的,因是老太太歡喜了你,你就算是好的。倘然像你這樣淘氣,也是好的嗎?”賈母也笑道:“果然像得寶玉來也就罷了,別他在這裏胡說。”寶玉道:“老祖宗總不放心,說起這個人,老祖宗同太太都見過的,就是甄家寶玉。”賈母聽了十分樂意。王夫人笑道:“璉兒媳婦回來,就說起甄老太太要和這裏結一門子親,到底被他們想了一個去。”正說著,見鴛鴦來了,大家一笑把話掩住,賈母自與王夫人另講別的。

寶玉心上又有事盤算,便出去叫小廝吩咐備馬,往天齊廟去。掃紅一麵去叫馬夫,焙茗問:“二爺這會兒到天齊廟去幹什麼?”寶玉和他說明緣故,焙茗道:“二爺要做法事,清虛觀路又近,張道士到底敕封什麼真人的。”寶玉道:“張道士討人厭,不如找王道士去。”說著,馬已伺候。寶玉帶了焙茗、掃紅,出門加鞭,徑往天齊廟來。

王道士見了,忙請安送茶,向寶玉、焙茗道:“二爺好久不到這裏來逛逛了,記得還是同老媽媽來還願這一會來過了再沒來呢。”寶玉道:“王師父,如今的膏丹丸散越發行的遠了呢?”王道士笑道:“托二爺的福,頭裏說的療妒湯,二爺回去傳給人家,可靈驗不靈驗?”寶玉道:“別講這些話了,我今兒來和你商量正經事,要請幾位法師,在廟裏拜幾天懺。”

王道士問道:“二爺是薦祖,還是外薦?”寶玉搖頭道:“都不是。因幾個未出嫁的女孩子橫死夭亡,要懺悔他們的意思。”

王道士道:“這是要禮拜超生,宥罪懺悔,請羽士二十七位上表祭煉,法師在外。明兒做過太平火司醮會,就起懺,七晝夜圓滿。”焙茗在旁道:“二爺不到清虛觀,至至誠誠求找王師父,請的客師都要有講究呢。”王道士道:“瞧不出,我王道士來往的師兄師弟都有些本領,所以西門外一帶屯裏住的人,到廟裏來求驅邪鎮宅符咒的,比王一帖名聲還遠。”

寶玉答道:“這麼講起來,那劉姥姥家鄰居出了怪,請你去鎮治,可記得這件事嗎?”王道士想了一想道:“二爺說的劉姥姥,年紀有七八十歲,在屯裏住這一個劉姥姥嗎?”寶玉點頭道:“正是他。”王道士道:“他是老主顧,時常擔柴到廟裏來賣的,胡須是雪白的了,好精神。”寶玉聽了這話,知他又是胡謅了,便忍住了笑問道:“為什麼鎮治那一家偏不靈呢?”王道士道:“二爺不知,這裏頭有個緣故。先前那一個莊子上請我去拿妖,拿住了一個螃蟹精,把他裝在壇子裏,封皮封了口。我捧著壇子走到魚池邊,隻聽裏邊開口問我幾時放他,我隨口應說,再到這裏放你。說著把壇子撩在池裏。誰料劉姥姥又請我去拿妖,偏偏這一家住的離池子不遠,我一到池邊,隻見興風作浪,水麵上拱起曬扁大一個背脊來。我喊聲‘不好了’,掇轉屁股狠命的跑,才跑脫了。”寶玉道:“你不該跑呀。”王道士道:“怕妖怪趕上來吃了我呢。”寶玉道:“王師父,你是有法力人家才請你拿妖,你還怕妖怪嗎?”王道士道:“不瞞二爺說的,大凡道士總姓不得王。姓了王,拿起妖來便有些咬手。”寶王問:“這是什麼緣故?”王道士道:“二爺不見戲裏唱的王道斬妖,鬧得他有法也沒法了。”說的寶玉同焙茗、掃紅都笑的腰也彎了。

王道士道:“別講笑話了,正經請二爺把亡人的姓名、年歲開明,或死於刀,或死於繩,或是投河落井,留個底子好填疏頭。”於是寶玉逐一向王道士說明。焙茗拉了寶玉到一旁,告訴道:“還有兩個人,怕二爺忘了。”寶玉問:“還有那兩個?”焙茗道:“不是多姑娘勾搭上了璉二爺,被璉二奶奶知道,多姑娘吃不住,一索子吊死的?”寶玉罵道:“放屁,這種混帳東西,也講起他來。”

焙茗哚著嘴就不言語了。”寶玉問:“還有誰呢?”焙茗道:“那一個也不說了,省碰二爺釘子。”寶玉再三根問,焙茗才又道:“這一個就是二姑娘屋裏的司棋姐姐。”寶玉忙問道:“司棋出去怎麼樣死的?我還不知呢。”焙茗道:“就為他表兄潘又安逃走了又回來,司棋情願嫁姓潘的,他娘不依,司棋烈性,撞破了腦袋。死的比投河奔井慘多著呢。”寶玉聽了,蹬足歎道:“怎麼有這樣狠心的娘,連自己女孩兒也不疼的!”又暗暗想道,林妹妹不叫我改太虛宮的對聯,果然風月債難酬,可不該這樣點醒人家嗎?那時候,我睜眼瞧著他出去,沒法兒保全他,倒是我的罪孽了。呆呆的出神了一會,複又想出智能兒,雖已出了家,也是“薄命司”裏的女孩兒,還該添上。於是因智能想到秦鍾,脈脈關情,黯然回首,便去告訴王道士,疏紙上添了。

焙茗上來催寶玉道:“二爺快回罷,瞧這天就要下雪了。”

寶玉起身,王道士送出廟門道:“二爺公事忙,不必天天到這裏,打發一位管家來也使得。”寶玉上了馬,與焙茗、掃紅趕回,當下就在怡紅院襲人屋裏歇了。

次日,天才明,寶玉醒來聽見老婆子們已在院子裏掃雪,說道:“今年第一場雪下了那麼大,足有一尺厚呢。”寶玉便叫起小丫頭子問:“這會兒還下不下?”小丫頭連忙出去掀簾子瞧,道:“已出了太陽了。”寶玉起身穿衣,襲人也著忙起來,伺候漱盥已畢,寶玉隨便吃了些點心,先到蘅蕪苑一轉,見這些老婆子們各自帶了苕帚,照分管的地界,將積雪掃開,已顯出一條路來。便吩咐他們:“走櫳翠庵這條路也要掃淨,老太太去賞梅花呢。”說著,一路觀看,正喜雪霽天晴,透起一輪旭日,照耀得瓊樓琪樹分外光明。

從蘅蕪苑來到瀟湘館,黛玉尚未起身,便到麝月屋裏,見麝月正對著鏡子梳頭。寶玉放輕腳步走到背後站著,鏡子裏已照出兩個人臉兒。麝月隻管梳他頭,並不回過臉來。寶玉便走到他麵前向桌上拿起篦箕道:“多時不與你篦頭了。”麝月便伸手過去把篦箕奪下,道:“如今可再不敢勞動二爺了。”寶玉道:“為什麼如今不要我篦頭了?”麝月帶笑不笑的說道:“二爺愛弄這些,新的舊的要篦頭的人還不少。”寶玉道:“你才在鏡子裏瞧見了我,為什麼不理我?”麝月道:“我沒瞧見。”寶玉笑道:“鏡子裏明明有我,怎麼你瞧不見?”麝月道:“我這麵鏡子是黑的了,鏡子裏的二爺我就瞧不見。”寶玉道:“黑了為什麼不拿去明一明?”麝月道:“不是鏡子黑,是我這個人黑了,對照過去,連鏡子都昏暗了。”寶玉聽說麝月的話來,便道:“你別性急,少不得園子裏頭的鏡子還要叫他明出幾麵來就是了。今兒請老太太到半仙閣去賞梅,你也跟著奶奶去鬧熱一天。”

說著,轉身便走出了瀟湘館,來到賈母處請安,道:“老祖宗高興年年做‘消寒會’的,前兒史大妹妹這幾個人,等天下了雪請老祖宗到園子裏去賞雪看梅,湊巧夜兒下了這場大雪。

我請老祖宗去賞了雪回來再做‘消寒會’,不知老祖宗高興不高興?”賈母歡喜道:“有雪有梅,就在園子裏做‘消寒會’,再沒那麼映時景的了,何必定要在這裏呢!見過你太太沒有?”

寶玉道:“先請了老祖宗,再到太太那裏去呢。”賈母道:“你去對太太說,就打發人去請了姨太太,珍大嫂子那邊也去說一聲,今年大大的做個‘消寒會’。”

寶玉得了賈母的話,越發興頭,忙去告訴了王夫人,仍回怡紅院來。襲人見了寶玉,道:“如今遵瀟湘館奶奶吩咐,春衣冬衣雖然該晴雯、紫鵑他們經管,但是你在這裏出去的,他們那裏知道,天才下了雪,衣服也該添換,怎麼一閃眼就跑了出去!”正說著,晴雯也來道:“我早上醒來,聽說下了雪,知道二爺是起得早的,趕忙穿好衣服出來,誰知他已跑得沒影兒了。今兒愛穿什麼衣服早言語一聲兒,讓人家去翻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