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講英語的國家,人們常說“承接曆史”。但兩次世界大戰和一場嚴重的經濟危機,多少使人們在提到過去那種自信時有些底氣不足,但這並沒有增加人們對於曆史的虧欠感。東方民族的觀點則完全不同,他們總認為自己是曆史的受恩者。在西方稱之為“祖先膜拜”的行為中,實際上大部分不是真正的膜拜,也不完全針對先人。它是一種儀式,表示人們承認對所有的過去負有債務。而且不僅是對過去,這種負恩回報的情緒在每天與眾人的接觸中也有增無減。這種報恩感決定了他們每天想問題及辦事情的方式。這是東方各民族的基本出發點。在西方國家,盡管從降臨人世那刻開始,社會就給他們提供了良好的醫療、教育和福利待遇,但西方人對社會毫無感恩之情。因此日本人認為我們做事情是缺乏目的性的。美國人敢說自己不欠任何人的,日本的德高望重之人絕對不會這樣講話。他們不會輕視過去。在日本,“義”的前提就是承認自己處於各人互相負債的巨大網絡之中。自己不僅承蒙先輩之恩,而且同輩之人也有恩於自己。
從文字上形容東西方間巨大的差異是簡單的,但是若想真正了解在實際生活中究竟造成了怎樣的差異則是困難的。然而隻有弄清楚這些問題,我們才能更進一步去了解我們在戰爭中熟悉的日本民族自我犧牲的精神,以及那些在外人看來日本人“莫名其妙”的憤怒又從何而來。負債會使一個人變得異常好戰,日本人證明了這一點。這也增加了他們強烈的曆史責任感。
中文和日文當中都有許多詞來表示“義務”,這些詞彙並非同義詞,其特殊含義也無法逐字譯成英文,因為他們所表達的意思對西方人來說很陌生。在日本社會,“恩”表示各種“義務”,它涵蓋了一個人所欠下的從最大到最小的一種種恩情。如果要把它翻譯成英文,其含義可以有很多,如“義務”、“忠誠”、“好意”、“愛”,但這些都曲解了這個詞的原意。如果“恩”可以表示“愛”甚至“義務”的含義,那麼日本人應該可以對他們的孩子說“恩”,但實際上在日本人們壓根不會這樣說。“恩”也不代表忠誠,忠誠在日文中用其他詞來表示,而這些詞也絕不是“恩”的同義詞。“恩”這個詞在所有語義中都被當成一種負擔、一份債務或一個包袱在使用。一個人一般會接受、上級的“恩”。但如果施恩者並非其上級或與其平級,接受恩惠就會使他們有一種自卑感,很不舒服。他們說“我受某人的恩惠”,就相當於說“我對某人負有某些義務”,並且要把這個債主、施恩者稱為“恩人”。
“牢記恩惠”可以是互惠互利之情的一種自然流露。日本小學二年級的德育課本上有一則小故事,題目叫“不忘恩惠”,裏麵就提到了這個意思。故事講道:
哈奇是一條可愛的小狗。它一出生,就被一個陌生人帶走了。在那裏,它像主人的親生孩子一樣得寵,被養得結結實實的。主人每天上班時,它總跟著跑到車站,主人傍晚下班回家的時候,它又去車站迎接。
不久主人去世了。不知道哈奇是否知道這一事實,它仍然每天都去尋找主人。一到傍晚它就跑到車站,電車來的時候它注視著人群,看裏麵是否有主人的身影。
時光流逝,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甚至十年過去了。人們依然看見哈奇每天都在人群中尋找它的主人。隻是此時的哈奇已經老態龍鍾了。
這則短故事的道德含義是:愛的別名是忠誠。一個孝子可以說他不忘母恩,他對自己的母親如同哈奇對主人一般赤誠。然而“恩”這個詞並不專指他對母親的愛,還代表因母親為自己付出一切而產生的虧欠,包括母親在自己嬰兒時辛勤的哺育,在自己童年時無微不至的照顧以及對成年後的自己的諄諄教導。“恩”就意味著對所欠恩惠的回報,它確實有愛的意思,但其主要的意思還是債務。而我們則認為愛是不受義務約束的,是可以自由給予的。
當“恩”被用於指一個人所欠的頭等大恩,即“皇恩”時,它常常是指無限的奉獻。對於天皇的恩惠,每個人都應該感激萬分。他們感到,自己應為能安居樂業地生活在這個國家而備感慶幸,而所有的一切又都與天皇的恩情有關。在日本的全部曆史中,人一生最應回報的恩人就是自己生活圈中的最高上級。隨時代的變化,報恩對象從原來的各地地主、封建藩主或將軍,變成了現在的天皇。最重要的還不在於誰成了最高上級,而是幾百年來“不忘恩惠”的這種習性在日本人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地位。近代日本用盡所有方法使天皇成為報恩情感的中心。日本人對生活的熱愛每增加一分,對天皇的感恩就會同時增加。戰爭時期,前線士兵每抽一支煙,每喝一口酒都被告知那是在領受皇恩。他們宣稱,神風飛行隊的自殺性攻擊就是回報皇恩。為守衛某些太平洋島嶼而全部捐軀也是如此。
除了天皇,人們也從其他人那裏接受恩惠。這其中當然包括父母之恩。這正是東方道德體係中“守孝道”的思想基礎,在這種體係中,父母處在一個居高臨下的位置,強調孩子蒙受父母的大恩大德,有生之年必須努力回報。因此,子女必須對父母俯首帖耳、言聽計從,這不像在德國那樣(德國也是父尊子卑的國家),家長必須努力強迫子女們遵從。日本人對這個“東方式孝道”的詮釋是非常現實的。對於從父母處得到恩,他們有這麼一句諺語,翻譯出來的意思是:“養兒方知父母恩”。這就是說,雙親之恩就是父母對兒女每日悉心的照顧和內外操勞這些實實在在的恩惠。日本人對祖先的崇拜隻限於父輩及那些尚能記起的祖輩。這樣的傳統使得日本人更看重那些在自己年幼時照料過自己的人。當然,這是任何文化中都存在的現實,每個男人或女人幼年時都需要雙親的照料,必須要由父母組成家庭,供其衣食,然後才能長大成人。而日本人強烈感覺美國人輕視所有這一切。正如一位作家所說,“在美國,記住父母的恩惠就是要友好地對待父母,僅此而已。”父母不會讓孩子背上負“恩”的感情債,在孩子需要幫助時給予同等或更好的照料,如同父母當年照料自己一樣。人們對孩子的義務就是對“父母恩德”的回報。
日本人對老師、主人也有特殊的感恩心理。因為這些人都是幫助自己成長的人,要報答他們的“恩惠”,就是在將來他們處於困境需要幫助時,自己要依從他們或者他們身後的親屬的要求。每個人都要盡可能減輕自己“恩債”,因為它不會隨著時光流逝而稍減,反而時間越久,負疚越重,好像在記憶中產生了一種恩情的利息。受一個人的恩,乃是一種沉重的負擔,“恩情的力量”常被認為一種可以壓倒受恩者個人意願的正當力量。
上麵這些“恩債”的倫理原則是否能順利運轉,得看每個人是否能把自己看作虧欠深恩之人,自覺履行義務而不抱怨。前麵我們已經了解到,日本的等級製是如何被徹底建立起來的。隨著等級製的建立,一切習慣都要認真遵守,致使日本人崇尚道德上的恩報。這些倫理已經根深蒂固,西方人是無法想像的。而且如果負恩者覺得上級的要求是一番好意的話,他就更盛情難卻。日語裏有個詞正好是很有意思的證明,那就是“ai”,相當於英語裏的“love”,也證明在日本,上級確實是“愛”其下屬的。上個世紀的傳教士尋找日語中的同義詞來翻譯基督教所謂的“love”,他們不約而同選擇了日語裏的ai這個詞。他們在把《聖經》翻譯成日語的時候,用這個詞表達上帝對人類的愛以及人類對上帝的愛。但是,ai是特別用來表示上級對下級的“愛”。在現代日本,“愛”仍然被嚴格地用來表達上級對下級的感情。後來,可能部分地由於基督教用法的流傳和官方的努力打破了等級界限,現在這個詞也被用於同輩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