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體與精神無法協調這種學說,在日本也不受認可。瑜伽是消滅欲望的修行法,而欲望存在於肉體之中。但日本人卻沒有這種教條。“人情”並非邪惡之物,享受感官樂趣是智慧的一部分。隻在一種情況之下,那就是為了重大的人生責任時,才能將其犧牲。日本人在練習瑜伽術時,將此觀念推行到了邏輯的極致:不僅清除了所有自我折磨的內容,而且沒有任何苦行的儀式。“悟道之人”,也就是所謂的“隱士”,在隱居時,會選擇風景明麗的鄉村,與妻兒舒適地生活在一起。妻子的陪伴,甚至隨後孩子的出生也都被看作與他們的聖潔完全協調的事情。在最流行的佛教流派中,僧侶可以以任何手段結婚並養育家庭。日本人無法接受精神與肉體無法兼容的理論。“悟道之人”的聖潔在於他們自律性的冥想與生活的簡樸之中,而不在於衣衫襤褸,對自然的美景視而不見,對優美的樂聲充耳不聞。聖徒們以寫作優雅的詩歌、茶道和觀賞月亮與櫻花消磨時光。禪宗甚至知道應讓其皈依者避免“三不足:衣不足,食不足,眠不足”。
瑜伽哲學的最後一個原則也不被日本人認可:那就是宣揚使信徒與宇宙彼此交流、心神合一的神秘主義修行法。神秘主義修行法在世界各地,無論是在原始部落、伊斯蘭苦行僧、印度瑜伽修行者還是中世紀的基督教徒之中都有實踐。無論奉行何種信條,他們幾乎都相信,他們開始“與神合一”,體驗到了“超脫於狹小世界”的沉迷。日本人所奉行的是無神秘主義的神秘主義修行法。這並不是說,他們無法進入沉迷的境界。事實上他們進入了。但是,他們甚至將沉迷看作一種修行法,認為它能訓練一個人“心神守一”。禪宗甚至不會像某些國家的神秘主義者那樣,認為在沉迷中五官暫時失去作用。他們認為這種修行法使“六官”處於極其敏銳的狀態。通過訓練,存在於精神中的第六感超出了其他普通的五官,但是味覺、觸覺、視覺、嗅覺和聽覺在沉迷中也得到了特殊的訓練。禪宗的練習之一是體會出無聲的腳步,並精確地追隨其從一地到另一地,或在沉迷中辨別出有意送來的食物的香味。味覺、視覺、聽覺、觸覺和味覺“幫助第六感”,在這種狀況中學習的人“各種感官都敏銳”。
這在任何超驗的宗教中都是不同尋常的訓練。甚至在沉迷中,這些禪宗修行者也不打算超脫自身。如同尼采對古希臘人的這麼一句評價,“它仍為自身,不改其名。”
日本人因此摒棄了瑜伽術在印度借以立足的假設。像古代希臘人一樣,日本人對有限性有一種狂熱的喜愛。他們認為瑜伽是為了自身完善而進行的技術性訓練,是使人變得“練達”、使人與其行為“間不容發”的一種手段。它是對效率的訓練,對自信的訓練。這種訓練的收獲是現世的,使人在應對任何狀況時都能付出適當的努力,既不多,也不少。也使人能控製變化不居的思想,從而避免外在的身體危險和內在的激情讓人喪失自我。
這種訓練當然對武士與僧侶有同等價值,而恰好日本的武士們把禪宗變成了自己的宗教。在世界的任何其他地方,人們都很難發現像日本這樣,不把神秘主義修行用於追求完滿的神秘性體驗,而由武士們用它來訓練自己進行貼身搏鬥。然而,從禪宗在日本流行的早期階段開始,情況就是這樣的。
許多日本宗派,包括佛教和神道教,都十分強調沉思、自我催眠和入定等神秘主義修行。但是,一些宗派認為這樣的訓練是神恩的證據,因此將自己的哲學建立在“他力”即“外力”和慈悲的神的幫助上。還有一些宗派,將自己的哲學建立在“自力”即“自我幫助”上,禪宗便是最突出的例子。他們訓誡說,潛在的力量隻存在於自身,隻有自身的努力才能使之增長。日本武士認為此說正與自己契合。無論作為僧侶、政治家,還是教育家——這些職位都由武士充任——都以禪宗來支撐頑強的個人主義。禪宗的教義非常清楚。“禪宗隻追求人能在自身發現的光明。它不能容忍任何妨礙此種追求之物。在修行之路上清除一切障礙——佛擋路,殺死佛!師祖擋路,殺死師祖!聖者擋路,殺死聖者!這是得到救贖的唯一方法。”
追求真理的人必須進行親身體驗,不屈從佛、聖經和神學的說教。“三乘十二分教都是廢紙。”人可以從中獲益,但它對啟人靈智的靈魂閃光毫無益處。
禪宗師傅進行的傳統訓練是去教初學者“悟道”。這種訓練可能是肉體上的,也可能是精神上的,但它最後必定由學習者的內在意識進行驗證。擊劍手的禪宗訓練能很好地說明這一點。當然,擊劍手必須學習並持之以恒地練習正確的擊劍方式,但他對這些技術的精通僅僅屬於“能力”領域。另外,他必須學習,變得“無我”。開始,他站在水平的板上,全神貫注於支撐身體的幾英寸的木板表麵。這窄小的容腳之處逐漸增高,直到變成四英尺高的柱子,而他能像站在庭院中那樣氣定神閑。當他在柱子上毫不畏懼時,他便“得道”了。他的頭腦不會再感到暈眩,也不會恐懼跌落了。
這種日本式的站柱修行把大家熟悉的西方中世紀聖西門派的苦修變成了有目的的自我訓練。它不再是一種苦行。日本的所有肉體訓練,無論是禪宗修行還是農夫的日常勞作,都經曆了這種轉變。在世界上的許多地方,潛入冰冷的水中、站立在山泉之下,都是標準的苦行,有時是為了磨煉肉體,有時是為了獲得神的憐憫,有時則是為了進入入定狀態。而日本人最喜愛的寒冷苦行正是在拂曉前站或坐在冰冷的水中,或在冬夜裏三次用冷水澆身。但其目的卻是訓練人的自我意識,直到他不再留心痛苦。信奉此道者的目的是訓練自己不受妨礙地繼續冥想。當寒冷的黎明時分,他既感受不到冷水的衝擊,也感受不到身體的顫抖時,他便進入了“練達”之境。這便是對他的酬勞。
精神訓練也必須自我進行。一個人即使求教於師傅,師傅也不能對他進行西方意義上的“教導”,因為對初學者來說,他從自身以外的任何源泉所學得的東西都沒有重要的意義。師傅可能與初學者進行討論,但他不會溫和地將其引入一個新的學術境界。相反,最粗魯的師傅反倒被看作最有幫助的。如果師傅沒有任何預兆地打破初學者已經舉到唇邊的茶碗,或絆倒他,用銅竿打他的關節,那麼震驚會使他頓悟。這打破了他的自滿情緒。記載僧侶言行的書中充滿了類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