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村裏和全國各地一樣,展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
我們村位於一座山的西南腳下,村的西邊和南邊各有一條由北向南和由東向西的河,村裏人習慣稱他們為西河和南河,兩條河在村西南處彙成一條,繼續流向西南。村東北麵的山雖然很高,卻並不陡峭。山頂最高處是一個圓圓的山包,當地人叫作正頂子,山包下麵有一片鬆樹林,也是村裏人的祖墳所在地。鬆樹林和村子之間是緩降下來的一片兩百多畝的坡地。村子和兩條河之間是三百多畝的泊地。這五百多畝地就是全村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全部家當。泊地土質肥沃,又緊靠兩條河,灌溉方便,畝產量是山地的兩到三倍,全是馬宏才一家的財產。山地水土流失嚴重,灌溉又極為困難,歸其餘的三百多戶人家所有。
我們村的貧富分化程度可能在全國也是罕見的,評定成份時,在馬宏才這個大地主之下,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個符合條件的富農,三個中農也是為硬湊指標、矬子裏拔大個,挑出來的。因此對於我們村而言,所謂土改,就是分掉馬宏才的財產。瓜分馬宏才的三百畝泊地過程簡單又順利,但在第二年分浮財的時候,卻是一波三折。馬宏才夫婦雖然結婚多年卻還沒有孩子,兩人住在一棟修在村中央的大房子裏。大房子充了公,接下來不管怎麼審問,馬宏才都堅稱除了房子,再無其他財產。擁有幾百畝良田,地主婆的父親曾在外開了幾十年的繡品莊,擁有十幾家鋪麵,怎能沒有金銀財寶?曾給馬宏才做過多年長工的光棍貧農劉慶尚最是知根知底,他一馬當先,成了審訊馬宏才的急先鋒。可是不管怎麼嚴刑逼供,馬宏才就是一口咬定沒有。就在大家已經不抱幻想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慘案。一天早上,一個貧農推開審訊室大門一看,驚呆了:劉慶尚渾身沾滿了泥巴,躺倒在地,臉上有幾條血道子,手裏拽著根麻繩,麻繩的另一頭拴著塊血乎乎的肉。馬宏才褲子褪到腳跟,從檔間流下的血,浸透了褲子,淌了一地。馬宏才的兩個卵子已經不翼而飛!兩個人都已昏死過去。還算命大,村裏的老中醫給他們做了簡單的處理後,都先後蘇醒了過來。
事後,村裏人議論紛紛,馬宏才的卵子是誰拽下來的?如果是劉慶尚拽的,那麼又是誰把劉慶尚打昏的?劉慶尚身上的泥巴從哪裏來?馬宏才雙手被綁,又是誰給劉慶尚的臉撓成那個樣?可是不管別人怎麼問起當時的情形,劉慶尚和馬宏才兩個當事人對此都諱莫如深,誰也不肯吐露一個字。
再往後,地主馬宏才的喉結越來越小,胡子越來越少,聲音也越來越曼妙,最終徹底變成了一個陰陽人。所幸的是,在馬宏才丟掉睾丸的時候,地主婆的肚子裏已經有了種,算是續上了香火。不過馬宏才心情越來越壞,脾氣也越來越大,又不敢對貧下中農發泄,所以隻能委屈了地主婆。常常到午夜時分,村莊的上空就會回蕩著地主婆殺豬般的嚎叫聲。
而劉慶尚則因在對敵鬥爭中,覺悟高,作風硬,手段狠,很快就入了黨,又過了幾年,連升幾級,官至村黨支部書記。盡管劉慶尚對待群眾還算是平易近人,但是群眾對他還是頗有敬畏感。
二十多年過去了,金銀財寶的事已被編成了村裏的民間故事,而且不止一個版本。版本一:狗地主舍命不舍財,打死也不說。財寶還在馬宏才的手中;版本二:馬宏才想保命又不舍財,隻交出了一部分。劉慶尚不滿足,繼續逼供,最終釀成血案;版本三:劉慶尚以酷刑逼出了財寶,還沒來得及轉移,便被窗外偷聽的第三者入室將其擊昏並搶走了財寶。前三個版本都沒有解釋清楚劉慶尚滿身的泥巴和臉上的血道子問題。相比之下版本四顯得更加符合邏輯也流傳最廣:馬宏才將財寶藏在地下,劉慶尚逼出秘密後,在起獲財寶的過程中,弄得自己一身泥巴,轉移財寶後劉慶尚又返回審訊室企圖殺人滅口。但版本四也同樣沒有解答劉慶尚的昏死及臉上的血道子問題。
財寶懸案成了村裏人誰求幸福生活的精神動力,但二十多年過去了,誰也沒能把這破解工作往前推進一步。後來得知有個叫陳景潤的聰明人破解了世界難題哥德巴赫猜想,有人建議把他請來破解,找到財寶後可以跟他二八或三七分成。私底下議論歸議論,但因涉及到敏感人物,在公開場合,大家皆噤若寒蟬。
金銀財寶對於普通群眾而言,僅僅是錢財而已,但對於大隊副書記劉深耕來說,則有著超乎錢財之上的更加深遠的政治意義。劉深耕,男,四十五歲,貧農出身,雖不喜讀書,但走上從政之路後,為了革命工作的需要,也進過幾年識字班。雖然文化水平不高,卻口才極佳,記憶力驚人,對上級傳達的文件精神幾乎過耳不忘。
這次批鬥大會的召開,坐實了地主階級企圖破壞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事實,但這僅僅是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開始,劉深耕深刻意識到接下來的階級鬥爭和政治鬥爭的複雜性,連續幾日的殫精竭慮,讓他眼睛裏布滿了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