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擺了個唱戲的科,一手執板,驀仿說書先生驚堂木的醒耳,模樣甚為滑稽,啞著嗓子道:“……說起這‘脂硯齋’三個字聽起來可實在好聽,但列位知道它是幹什麼營生的嗎?”
他先發了一個問句,也不是要人答,已先自問自答道:“他們那可不是什麼好惹的主兒,那是江湖上一等一神秘的去處。要說江湖上幹殺手這一行的多了,也有些組織名噪一時,比如‘長庚’、比如‘鬼叫七月半’、再比如‘穿衣樓’……,那都是些曆害得不得了了不得的主兒,——黑頭三,上次你不是被‘大眼彭’收拾得那叫一個慘嗎,你準備點銀子,托他們出手,我保你出這一口惡氣。”
台下那青皮就笑啐了一口,並不應他。隻聽卜虎接著道:“可他們這些、加起來隻怕都還不如一個有名,那就是所謂‘脂硯齋’了。”
眾人在台下靜靜地聽著。隻聽這卜虎道:“這‘脂硯齋’的規矩卻有名的奇怪,它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據傳他們這組織每三年才接一單生意,不多也不少,嘿嘿,朝廷之上、江湖之中、勢利之場、權貴之門,每三年也就要有一個不得了、了不得的人物死在他們這一單生意上。三十餘年來,可還沒失過手。他們這一票生意難得出手,要出手可都不同凡響,價碼也高,沒個三幾十萬兩銀子休想買動他們的。今年算來距他們上一單生意又過了三年了。三年前、江左名門‘鷹鶴雙搏門’門主劇老爺子去世,據傳就是這‘脂硯齋’接的一單生意;再三年前,嘿嘿,那死的人更是有名,是嵩山一帶大鄉紳、大地主,出身少林、名滿洛陽的金傲林,那麼高的武功,那麼炙手可熱的權勢居然也被人算計了,你們就想想這‘脂硯齋’的曆害吧。隻是今年他們不知出了什麼庇漏,這一單生意要殺的人的名字卻已先沸沸揚揚地傳出江湖了。”
這些江湖上的事,本離楊州百姓生活較遠,眾人先也隻是閑閑的聽,這時卻聽卜虎‘嘿嘿’笑道:“這一次,據傳,被那三十萬兩銀子買斷一條命的,卻不是別人,就是現居咱們楊州城的——林老侍郎。”
他這一句話如水入油鍋,隻聽台下“啊”地一聲,一片炸響。眾人還待七嘴八舌地來問,隻見那卜虎已趁亂揣好了滿地的錢,側耳聽聽台後的動靜,笑道:“嘿嘿,都別問,再問我矮軲轆也不知道了。台後正在催呢,列位,正角兒要上場了,你們到底要不要聽二十五郎今兒的拿手名段‘玉簫女兩世姻緣’呢?要聽,我矮軲轆再不下去,可是要討一幹小姐少奶們的打了。”
他這麼說說笑笑,人已溜下台來。說來奇怪,台下的人一番好奇就被他這兩句冷言冷語打住了。還有饒舌要問的,已聽後麵樓上有一片嬌聲叱語道:“別打岔、別打岔,要問你們出去問去,殷小哥兒要上場了,誤了場,你們誰擔待?”
那些好奇的不由就伸了伸舌頭,後頭樓上俱是貴人,得罪不起的。要知大家本是為看戲而來,要是別人的戲也就罷了,這可是名噪一時的‘二十五郎’殷商殷小哥兒的戲,再好奇的人也不由割舍了那好奇之心先聽了戲文再說。
台下靠門口的柱子邊,這時卻斜倚了個穿青衫的年輕人。門口的燈光照進些來,映得他的長相大是不惡。——那人心頭正奇怪:是什麼人的戲文,一提之下,就可以澆湯飫雪般讓這滿場鼎沸化為冰沉雪寂?更奇的是頭頂的樓上本一直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的那些官府富戶的小姐太太們這時也象啞了口,隻有一兩聲低嗽偶爾傳來,雜著幾個人的耳語:“……殷小哥兒真要出來了嗎?……‘二十五郎’要出來了!……他今天是串‘兩世姻緣’?……”
門口那年輕人身材甚是削秀,可能他頗為自傲,來到這戲園時因見下麵戲台前已滿了,他不肯屈坐人從中,似也不屑於上樓與那些楊州脂粉並列,倒自悄悄倚在門口處的柱頭站著。他長相清俊,雖沒抬頭,一直也覺得樓上有些婦人女子在悄悄地把他看著。他心裏暗笑,卻並不回眼去看。這時,戲要開始了,那些女子卻忽似眼中就沒了他這麼個人一般,人人隻盯向台上。那青衫人一愕,不由也注目台上,倒要看看是什麼人可以如此這般搶盡他的風頭。
一時隻聽台側幾聲胡琴響,然後是幾聲慢板,象放緩了的《商調:集賢樂》,——這曲子實是太熟,時時都有人歌來的,那年輕人雖不通音律,聽來也不覺耳生。一時,隻見台左側簾兒一動,角兒上場了,扮的是個穿了一身繡衣的旦角女子,卻正是“兩世姻緣”裏的韓玉簫,那年輕人就知台上就是所謂‘二十五郎’了。他明知那人是一個少年男子,可那角兒幾步走下來,嫋嫋婷婷,那年輕人就愣了,隻覺就自己所見:一等一的女子也沒有他這幾步走得那麼嫋娜宛弱。他眼尖,已看出那角兒身材修長,分明沒有踩蹺——戲中旦角兒為了步履嫋娜,是多半踩蹺的——可他一步一步,搖曳生姿,就是女子走來也沒有這等輕盈步態。那角兒一亮相,台下就是一片彩。隻見他的妝倒不象一般戲子化得那樣濃,卻眉眼清楚,韻致獨異。隻見他等了一會弦索,才開口唱道:
……隔窗紗日高花弄影,聽何處囀流鶯。虛飄飄半衾幽夢,困騰騰一枕春醒。趁著那遊絲恰飛過竹塢桃溪,隨著這蝴蝶又來到月榭風亭。覺來時倚著這翠雲十二屏,恍惚似墜露飛螢。多咱是寸腸千萬結,隻落得長歎三兩聲……
聲聲嬌軟,字字分明,他邊唱邊做,把一個憶郎佳人的心態表露無遺,卻又毫不做作。隻見他唱做俱佳,那青衫年輕人更愣了,說起來他一向最不奈聽戲文,而且最瞧不起的就是男子反串扮那旦角,可今日,台上那角兒幾聲下來,卻把他聽了進去。隻聽那胡琴拍板隨著那角兒的聲音漸高漸低,時遏行雲,時入沉水,唱得人心裏也跟著起起落落。青衫年輕人雖不知那戲情梗概,卻也被那聲音拽入了他所扮人物的心境裏,心裏一片恍惚,仿佛在那空空的戲台上真就是一個春困佳人在低喟淺歎。
——台上的人真是所謂二十五郎嗎?他——是一個男子嗎?一個女孩兒也唱不出這樣幽委曲折的心曲呀!
……一出戲唱罷,眾人掌聲起時,那青衫年輕人才似被從夢中驚醒。台上人已不見,青衫人隻覺心裏那麼一空,象是才明白了什麼叫做‘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他眼睛還直愣愣地盯著台上,場內的人已是一片交相稱讚,意猶不足,迭聲催場。卻見台上轉出個打渾的,笑向眾人拱手道:“殷小哥兒今日嗓子不好,下麵且聽場咱本地名角兒‘壓簾秀’的‘牆頭馬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