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夢(1 / 3)

人生在世,放不下的總歸是放不下,有時隻是一個小小的因頭:一根頭繩、一抹淺笑、一次回首……,就足以讓人折騰上大半生。魏青蕪此時放不下的卻是台上的二十五郎昨晚的那些緩步輕歌,所以他才會第二天一大早打聽了二十五郎的住處就在那兒專等。

二十五郎卻就住在戲園。散了戲的後台冷冷清清,後樓上有一間小屋,那屋裏住的就是二十五郎了。魏青蕪在守園的那兒使了一吊錢,才得以在一清早溜進這戲園。他先在後台看了看,隻覺得亂,然後才又躉到了前麵來,自找了個偏僻的板凳上坐下了。良久,他耳尖,聽到後麵樓梯響。有一時,才見那二十五郎轉到了前台上來。台上空空的,還沒打掃,那二十五郎蒼白著一張臉,手上的指甲也早洗淨了,顯出一種全不同於昨晚的清肅神氣。他的衣襟扣得不全,有些空空蕩蕩地在空亂的台上站著,衣下的骨頭卻是空蕩中唯一的挺立。他的麵上似有些迷茫。台上有一支不知哪個伴當掉下的一支旱煙管,二十五郎將它拾了起來,他本隻是想摸摸——象要手裏拿著些什麼才安心似的,一會兒,他才下意識地用衣袖擦了擦那煙嘴兒,掏出火煤一點,就在台上吸了一口。

一口煙下肚,他的麵上就有了一絲渺茫的神情。隻見他清瘦的臉上,一字的眉與黑核般的眼一時都隱約在那一片煙霧裏。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好久才緩緩地吐了一口氣,似乎那一刻,他在忖度著煙中之戲與煙外之身,到底哪者是幻、哪者是真?那一絲神情,本不是叫人看的,倒更顯出一種真實感。不知怎麼,魏青蕪的胸口就覺得隱隱一亂,似是那一口煙也吸到了他的胸肺裏了一般。

煙鍋裏的殘煙不多,如一場稀薄的夢,隻幾口就盡了,但二十五郎的神情,卻似足以讓魏青蕪回味良多。隻見他放下煙管轉過身來,這時看見魏青蕪,愕了一愕,開口道:“戲要等晚上呢。”

魏青蕪笑笑,他可不是為看戲而來。——“我不是要看戲,我是來找你的。”

那二十五郎一愕,淡淡道:“找我?”

他的眼中滿是疑問提防,魏青蕪臉一紅,自己這麼個男子一大早來找他,不由也想起了些禁忌和戲子們那風飄雨蕩的生活,他搖搖頭道:“我可沒別的意思。”

他的話說得很真誠,二十五郎這時才認真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想起他就是昨晚看戲的陌生人,才歉然一笑,靜靜道:“對不住,我誤會了……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魏青蕪想:有什麼事呢?又能有什麼事呢?隻是看了他的戲文後想和他見見吧。他口裏道:“我想和你到江邊走走。”

奇怪的是二十五郎倒也沒覺得他唐突。天還絕早,外麵人不多,他就這麼衣衫敞敞地和魏青蕪去了。長江邊風很大,吹得他衣衫飄蕩。兩人都沒說什麼,但在一種靜默中,兩人似乎覺得,彼此就是自己最喜歡的那種……朋友。

林老侍郎的園林在楊州城東麵。那不是個太大的園子。天已擦黑,魏青蕪趴在外牆上聽了一會兒,才翻身而入。他輕輕向前潛行。他此來不是為了別的,隻為了昨日他問卜虎‘脂硯齋’要刺殺林老待郎的消息是什麼人傳出來時,卜虎在桌上寫了三個字。

——那三個字分明就是:林侍郎!

當時魏青蕪就大驚。所以他一定要來查查。

他沿著花園向內堂行去,林家的家丁防範算是很嚴,但難不住他這琅琊魏家的一流高手。他進了內堂通花園的角門,在黑暗中辨了辨方位,已確定了正寢的位置。他出身大家,這裏雖是江左園林,構局繁複,但他從小是專門在行家手裏學過建築布局與五行方位的,所以猜得出。他料定的果然不錯,林老待郎就在正寢之內。正寢之內這時因快夜深了,也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林老待郎,一個是他的夫人。隻聽那夫人哀聲一歎道:“老爺,你說那脂硯齋要來的消息確真嗎?”

林老待郎輕輕點了點頭:“是真的。”

他夫人哭道:“他們為什麼?”

林老侍郎淡笑道:“我在朝為官三十有餘載,如今雖已致仕退隱,得罪的仇人隻怕也很有幾個,不說別的,黃軍門就與我有些大仇。所以有人要殺我,那也隻份屬尋常。”

他夫人輕輕歎道:“這個我也料到了,我隻不懂,你怎麼會又提前知道了?索性……不知道也還好,這麼天天刀鋒懸在脖子上的日子可叫人怎麼過?”

說著,她就又哭了起來。魏青蕪心中也微覺慘淡,隻聽林老侍郎道:“我自有我的消息來處。嘿嘿,這麼多年,我提點刑獄,可也不是白幹的,江湖上、綠林中、黑道裏,也自有我的一些老交情。隻是夫人你別怕,那脂硯齋出手雖然可怕,卻隻及事主,不及家人的,這麼些年,還沒聽說過他們幹過赤地千裏、滅門絕戶的勾當。”

隻聽他夫人哭了會兒,哭過後又道:“我隻不懂,你知道了就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叫林心兒傳出這個消息,如今鬧得滿城風雨的,日後就是死了,也弄得到處傳著是個橫死,隻怕不好的。我這話倒不是為我,隻是林家也是個大家,生意又這麼多,人口也這麼眾,你一朝去了,還是有大仇的,日後叫大家可怎麼過?官麵商麵上都不好看呀。”

魏青蕪輕輕一歎,心道,那夫人的話看似無情,卻也是真的。林老侍郎如果橫死,隻怕傳聞對他後代也會極為不利。都是軼序中生活的人,連死也要考慮後人,不得清靜的。想到這兒,他的心裏都覺得寂寞了。

隻聽那林老侍郎微笑道:“我自也有我的意思,我也不想就這麼沒聲沒息的死了。消息傳出了,你就當我沒有幫手來嗎?”

他夫人不由一愕:“他們可是暗殺行家,肯定也是武林人士。老爺雖然當日在朝,有些武林上朋友在,但人走茶涼,他們還會幫忙嗎?”

她聲音裏分明露出一二分希冀的味道,隻見林老侍郎若有意若無意地向窗外掃了一眼,淡淡道:“他們我是指望不到,但你以為那脂硯齋這是接的頭一道生意嗎?三十年來,他們無一次失手,殺的可都是江湖大老、名公巨卿,他們就沒積下些仇人嗎?我這個消息傳出,他那些仇人聽到,你說他們會怎麼辦呢?”

他夫人似也沒想到他還有這一番算計在裏麵,驚“啊”了一聲,想了想道:“還是老爺您見識高。”

窗外的魏青蕪聽得隻覺背上寒毛一豎——果然一個驅虎吞狼的好計!不愧是曾在朝裏當官做宰的侍郎。他聽說林老侍郎曾提點刑獄,難保暗中不是個有能為的會家子,不便多呆,他要探聽的事已有結果,當下他身子一縮,不想惹麻煩,輕輕地就退了。

那晚後來魏青蕪又到勾兌樓聽了一場戲。戲散罷他請二十五郎宵夜,兩人吃的是小攤子。如今楊州城認識二十五郎的多,他們找了個僻靜的街選了個冷清的小攤兒。兩人要的是兩碗餛飩。這是個背靜小街,餛飩碗口的熱氣似是這個平常小街上唯一的一點熱火。餛鈍攤子的熱氣在這背靜的小巷裏飄著,唯一明著的也是這攤上的燈火,看著看著,讓人覺得恍非人世了。那碗餛飩熱熱的,此時已過午夜,就這麼與二十五郎默默相對,魏青蕪不由覺得這倥傯的生中此夜真是難得的一靜。

吃罷餛飩,他二人也就此分手,魏青蕪自回客棧。不知怎麼,他由不得在客棧中掏出一麵小鏡自己個兒靜靜地呆坐了半天,心裏一時就想起二十五郎那淡定的姿形。夜好深了,有一種對自己再無需隱藏的寧寂。魏青蕪想了想,忽打來一盆水,自己掏出些藥粉就那水認真地洗了洗臉,然後,他解開頭巾,讓一頭頭發披散開來,鏡中的人不知怎麼看起來就有些女相了。然後他喉頭一陣聳動,輕輕運了會兒氣,喉裏才吐出了一個喉核兒。這喉核兒有杏子核兒那麼大,這麼整天的藏在喉部,如果不是平是練慣的,想來必會異常難受。而易容竟可易到這等地步,也確見出山西趙家易容手法的高妙了。魏青蕪輕輕順著唇邊一抹,他那些略有略無的少年男子式的唇髭也就在這一抹之下卸了下來。他把一隻手順著自己的長發捋了下去,眼中有一絲迷茫一絲陌生,似是自己也認不出鏡出那女子模樣的自己了。

——怎麼認得出呢?魏青蕪從十二歲起就苦練易容之術,裝成一個男子,連晚間也少有懈怠。到後來,他自己也少有想起自己是個女子的時候了。他的父親是魏府正枝,但卻是一個小妾所生,所以在魏府中地位並不高,而且早死,留下魏青蕪在魏府的地位也就可知了。她的母親趙修容辛辛苦苦一手把她帶大,從小時起,魏青蕪就決定要為自己母親爭上這一口氣。山東魏家不比別的武林世家,他們可是舊族,女孩子的話,雖也習武,不過是練氣健身而已,從沒有放之行走江湖的慣例,所以魏青蕪要爭上這一口氣也就猶為顯得艱難。她從小就與那秋千架、菱花鏡是不沾邊的。一開始時,別人隻是笑她,因為這嘲笑,倒更讓她堅定了自己的意誌。她從小就是個不服輸的人,這麼苦練經年後,連母親趙修容都不由說:蕪兒,易容之術艱難繁複,門徑甚多,好多地方你也未見得就多麼出色,但要論起扮個男兒,於長日久處之下都萬萬不會被人發覺,自有趙門一術以來,甚或自有易容之術以來,隻怕也沒人比你扮得更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