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飛越雲之南(1)(1 / 3)

我們總是因為年輕而犯錯,勇敢和鹵莽讓我們的青春歲月充滿痛澀,但我們依然真誠於生命與愛情,我們的過錯,在於我們隻把悲憫投入自己狹小的世界。可是,我們還是成長著,覺醒為時不晚,哪怕價值僅在旦夕之間。

——謹以劉蘇的成長,送給為稚嫩的愛情而迷惘的青年朋友。

劉蘇的母親每次回憶起一些積年往事時,總是會提到沈伊傑:他從小調皮,怎麼能做醫生呢?也想不到走動走動,這孩子,誰家養的,就會象了誰家的人,總是少了點良心。

調皮的男孩選擇了醫學院,劉蘇卻總是無法想象那個身高剛夠一米七十的瘦小男孩穿著白大褂,脖子裏套著聽診器時會是一副什麼樣子。在她的印象中,他總是那樣黑而瘦,盡管他向來喜歡伺弄貓狗動物,但劉蘇依然無法認同他是一個醫生的事實。她總是想象,他站在手術台邊麵對著一具軀體時,會不會想到,握在他手裏的刀一旦落下,這具軀體便麵臨了生或者死的選擇。掌控生死的,是黑而瘦小的男孩,他經曆過致死病人的手術嗎?病人的家屬打上門來時,他會躲避嗎?……

十年前的那個夏夜,沈伊傑在暴雨中把劉蘇背到醫院,然後,在清晨到來前消失無蹤。幾天後,劉蘇收到了上海師範大學藝術係的錄取通知。那是預料中的結果,並無多大欣喜,藝術科目的提前考試早已在文化考前結束,劉蘇順利拿到專業合格通知,然後便一頭紮進高考複習中。那段日子,她不再背著一架一百二十貝司的百樂牌手風琴坐在弄堂口使勁地拉,拉出一陣陣風車旋轉的咿呀之聲,每天傍晚,暮色中的《西班牙鬥牛曲》或者《土耳其進行曲》也不再響起,一張張揉成團狀的練習卷堆積在書桌下的字紙簍裏,卷子上的字跡淩亂潦草。

一牆之隔的另一家屋子裏,同樣寂靜無聲。沈伊傑趴在一張八仙桌上,課本疊成一隻硬質枕頭。他睡著了,眼皮耷拉著,口角有一線微笑流露,濃密的黑發壓在一本《生物學》,深綠色的封麵上,一灘潮濕的汗跡正化解而開。

還有三個月,弄堂裏的房子就要拆遷,大部分人家已搬走。流蘇的父母住到了遠在浦東的新居,沈伊傑的新家,在更早的時候已搬到了上海西部的莘莊。老房子裏隻留下兩個高三的學生,因為就讀的中學在附近,他們不希望把大量時間丟在每天從新居來回的路途中。大部分家具和設施已搬走,隻留下可供正常生活的簡單用具。弄堂裏已少有人氣,初夏的夜晚已顯悶熱,蒸騰的空氣使整條弄堂保持著虛假的喧囂,偶爾有留守的人坐在夜色中乘涼,搖著老式蒲扇,孤獨而落魄。這夜中的靜謐,便有了一些強製冷靜之後的躁動。入夜,塵埃終於消停,空氣接近涼爽,有微弱的風吹過,一些搬空的屋子未有關窗,便有窗框碰撞與搖擺的聲音響起。這片多年來一直保持著密集人口的居住區,在夏季到來之前,忽然變得靜寂異常,燈火寥落處,二十三號和二十五號兩個門洞裏,卻常常徹夜明亮。

高考結束後,他們終於各奔東西。他收到了醫學院的通知,黑而瘦小的男孩要去當醫生了。四年後,劉蘇成了一所中學的音樂教師,沈伊傑在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實習。雖然醫院離劉蘇的中學不遠,但他們似乎沒有見過麵。

秋季到來時,全校教師做了一次例行體檢,報告出來後,醫務室通知劉蘇去醫院複查。身體裏的任何異樣,都逃不過精密儀器的探究。劉蘇並未驚異,多年來,下腹部的隱痛讓她確信在一次曾經的簡陋手術中,她的體內留下了病灶。疾病並沒有隱蔽自己,她已與它們撚熟。她常常喜歡撫摩垂在肩頭的梳成麻花的長辮子,曾經粗壯黝黑的發辮,近日掉落嚴重,麻花日漸柔軟細小,但依然長,長至前胸。

作決定的時候到了。

黑瘦的少年在眼前晃動,他有一雙細長的手臂,盡管瘦削,但依然在初出少年時長出了濃重的毛發。她抓住他的手臂哀求:不要丟了圓和方,哪怕它們隻是一對野貓。可是他還是把它們裝在一隻白色的米袋裏,掛在自行車的書包架子上。男孩騎著單車的背影在陽光下消失良久,白色米袋蠕動著,生命垂死掙紮的跡象已顯露無疑。她知道,分別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她身後挽留,變聲期剛過的男孩在叫喚,如裂開的竹笛:劉蘇,別走,你別走啊!

冬季即將來臨,南行計劃迫在眉睫。

體檢回來的那天夜晚,劉蘇終於夢見了沈伊傑。很久遠的年代,是古老的弄堂還未拆遷之前的少年時光,古怪精靈的男孩反複出現。穿著白色針織背心的黑瘦男孩跟在一隻黑白花紋的母貓身後爬上了屋頂,寶塔形的瓦楞草蒙著厚厚的塵土,從黑色的瓦片與瓦片交接縫裏鑽出硬挺的身軀。他與那隻貓一前一後,弓著腰身疾步行走在坡度陡峭的屋頂上,紫色的寶塔草在他的腳下被碾倒,所過之處,便有濕潤的汁液染得黑瓦更是片片漆黑,如破漏的屋頂新補上的洞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