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夜,小區裏的燈火漸次熄滅,萬籟俱靜,蟲蛙的混聲低唱給沉寂的深夜鋪就了一層底色,夜卻並未因此而嘈雜。長時間的打字,讓我的眼睛處於嚴重的酸澀中。我伸了一個懶腰,順便看一眼屏幕右下側的時間顯示,那個不斷變化著的數字正跳躍至午夜十二點三十五分。困頓的心神忽然一振,屏幕上右上角的QQ裏,“繾綣夜風”閃爍著他的企鵝頭像,躍然而出。
我習慣性扭頭看窗外,對麵大樓三層第三個窗口,已經亮起了橘黃的燈光,薄紗窗簾上印出一個人影,端坐的身型,極短的寸頭。那應該是一個男人,且是一個正在操作電腦的男人,因為,他的麵前,有一方熒光正跳爍閃動。他喜歡在午夜之後工作,他的工作需要一台電腦,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當然,還需要整夜的時間。他和我一樣,完全一樣。
搬到海棠小區半年有餘,我的房子卡在十一號樓第四層的第三間。小區坐落在S城最新的開發區,地段偏遠,但安靜,沒有城市慣常的嘈雜喧鬧,清晨可以聽到鳥雀的鳴叫,入夜,千百隻青蛙在小區後的農田裏發出此起彼伏的歌唱。購買這所房子,其一是為價格便宜,我的稿費隻能維持衣食平凡的生活,市中心的住房我望而生畏。其二,這個正日益繁華的地段令我歡喜。這裏並非窮鄉僻壤,出門就有超市、菜場、甚或入夜後閃爍著熒熒燈火的酒吧和咖啡館。
可是,喜歡一個地方,原因並非如此簡單。
我猶豫,是否需要袒露至今隱藏的秘密。我當然無需用嘴巴說那些羞於啟齒的往事,但僅僅打字,已讓我感覺被剝去外衣,疼痛和羞愧相繼襲擊。不說罷,嶄新的生活,半年前已開始。
我的書房朝南,竭盡簡單的陳設,不需任何累贅,生命已是疲憊,盡力不讓心神勞頓,這是我的原則。我的寫字台麵對窗口,抬頭即可見窗外巨大的泡桐樹,樹冠探伸,幾抹綠意輕搖。春天開紫花,陽光溫絢的午後,花穗撲簌簌落下,沉甸甸無以抵擋,紫影閃動,眼前便已茫然混沌。最多的,是月光下,黑憧憧的樹影,讓夜色更具神秘。
S城靠海,終年不缺水,但種植最多的,卻是泡桐樹。這種樹,適宜於生長在陝西或者甘肅正被沙漠吞噬的地區,它們竭力用根須抓住日漸消失的泥土,它們生來需要為生存的寸土竭盡所能。而S城的泡桐樹卻如農人移居城市,營養良好,高大粗壯,幾近被誤認棟梁之材。
我無意渲染窗前那棵高大茂密的泡桐樹,我隻是被泡桐樹遮擋著的那扇窗戶吸引。午夜剛到,我從電腦屏幕上抬頭看向窗外,視線穿透枝葉,直射到對麵第三層第三個窗口,橘黃燈火適時亮起。這恰是我入夜後的寫作時段,薄紗窗簾使對麵窗內的景致隱隱綽綽,我無法看清那個正操作電腦的人。隻是我確信,他是一個男人。
一方橘黃燈火與我的午夜生活相伴,直到天色微亮。結束寫作,關閉電腦,抬頭看對麵,燈火亦已熄滅,窗簾後麵的影子不再於我眼前顯現。這樣的淩晨,我便睡得塌實之極,影子成了我的伴侶,我們日出而息,月升而作,共同,一起。當然,那是我的想象,事實上,我從未真正見過窗裏的男人,我不知他的年齡、長相、身高,甚至他究竟是否男人。可我依然堅信他是一個男人,一個留極短的板寸發型的時尚男人。我們的作息相同,在最安靜的時刻,他需要在電腦上做某一項工作。或者,他僅是無業,有大把時間,在午夜的電腦上玩一種無聊的遊戲,如此而已。
繾綣夜風的企鵝頭像在QQ上發出呼叫:今夜依然寫作?
我簡短回答:是。你呢?
他給我一杯咖啡,話語亦是簡潔:陪你。
頓時心生溫暖,於是給他一個微笑的臉蛋:隻是為陪一個虛擬的網絡ID?
他並未正麵回答,隻一如既往地說他想說的話:這個季節,泡桐樹開花了,紫色花穗掛到我的窗前,油膩的香味,熏得我頭暈。
我抬頭,看一眼窗前的泡桐樹,一串串花朵懸掛枝頭,沉重飽滿。月光下,花兒糾結成團,花粉彌漫鼻息。我的視線穿越樹影,直抵枝葉蔓蔓掩隱的對麵窗口。橘黃燈火下,影子正端坐,我仿佛聽見鍵盤的敲擊聲從白紗簾後傳出。微風輕過,有一串花兒脫離枝頭,不堪重負的生命終歸難逃隕落,是因為過於沉重。可它還是在夜風中散碎飄零,無以尋蹤。我收回視線,給企鵝打上一句裝腔作勢的話:你孤獨的窗口透出橘黃的燈火,泡桐樹把你的影子遮擋在花葉之後。
企鵝大笑兩聲:哈哈!豈止是我?你亦如此,不是嗎?願你筆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