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說《促織》詩(1 / 1)

王安石有些詩與唐人新樂府有關係,如七古的《河北民》,從題目到內容,都是新樂府體。這裏要談的一首七言絕句《促織》,則是從唐代新樂府作家之一李紳的《憫農》二首發展來的。

李紳的《憫農》二首都是五絕,用對比手法寫貧富懸殊,反映了嚴重的階級對立,而殘酷的階級壓迫也就不言而喻了。“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以具體而鮮明的對照手法,刻畫出尖銳的社會矛盾,是古典詩歌中有力的投槍和匕首。後來如孟郊的《織婦詞》:“如何織紈素,自著襤褸衣”,鄭穀的《偶書》:“不會(不理解)蒼蒼主何事,忍饑多是力耕人”,寫的雖也相當沉痛,卻總覺得不及李紳的詩感人深切。其關鍵乃在於:一、用以對比的兩個極端的形象不夠鮮明;二、作者總忍不住要站出來說話,結果反而減弱了詩歌的感染力。到了宋代,梅堯臣的《陶者》是這一類短詩中的代表作:

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

錢書先生在《宋詩選注》中評此詩為“不加論斷、簡辣深刻”。這“不加論斷”,反倒容易更有力地打動讀者。與梅堯臣同時的還有一個不大出名的張俞,他的《蠶婦》卻比較有名:

昨日到城郭,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非是養蠶人。(《宋文鑒》卷二十六)

問題倒不在於落前人窠臼,主要是把蠶婦寫得隻有悲哀而無憤怒,就顯得力量有些單薄了。這類詩到了王安石的《促織》卻有了較大發展:

金屏翠幔與秋宜,得此年年醉不知;隻向貧家促機杼,幾家能有一絲?——(通行本“□”作“鉤”,今從大德本、嘉靖本。“□”音渠。一,一綹。)

從主題看,這首詩同孟郊、張俞所反映的內容是相近的;而且作者本人也站出來表了態,似乎沒有什麼新意。但內容雖同而手法互異;盡管都是站出來表態,王安石卻出之以嬉笑怒罵,是鋒芒畢露的寫法。這就顯得愛憎分明,感情強烈多了。

從具體描寫看,前兩句和後兩句顯然是以對比手法寫貧富懸殊;但就李壁的箋注看,卻不易把上下文統一起來。前二句注雲:“古詩:長安醉眠客,豈知秋雁來。即此意。”後二句注雲:“唐張喬詩:念爾無機自有情,迎寒辛苦弄梭聲,椒房金屋何曾識?偏向貧家壁下鳴。”注得並非不切。但張喬對蟋蟀是表同情的,而王安石則予促織以貶詞,僅用“隻向”二字,便把蟋蟀寫成乘人之危或幸災樂禍的家夥,而作者對貧家的同情,對富家的憤慨都明確地表現出來了。這正是王安石此詩的獨到處。然而關鍵還在對前兩句怎樣理解。

我的體會是:第一句的“金屏翠幔”是同末句的“一絲”形成鮮明對照的。屏風上的圖案是絲織成的,帷幔的質地也是絲的,都是耗費了勞動婦女無數心血的產物。可是富貴人家“得此”甚易,並且用來作為遮風擋寒的工具,那些醉生夢死的老爺們年複一年安於這種舒適的處境之中,完全感覺不到秋天寒冷的威脅。偏偏就在這個季節,無情的蟋蟀(即促織)卻向貧家鳴叫不已,催促他們趕快勞動,卻不想想窮苦人家多少門戶連“一絲”也沒有,讓他們拿什麼去織呢?“金屏翠幔”和“一絲”不僅是成品和原料的對比,而且是生活的豪奢與貧瘠的對比,是物質的珍貴與寒磣的對比,甚至在數量上也是懸殊的。這就比李紳、孟郊、梅堯臣、張俞諸人之作的內容豐富多了。何況在對比之中還加上個蟋蟀做媒介,在嗔怪它無端“促機杼”的語氣中,實際卻把矛頭指向了豪門貴族,這就更使讀者感到深刻痛切卻又覺得含蓄不盡。因此我認為這首詩確乎不同凡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