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一直坐車,路很長,感覺坐了三五年。我不知道啥時候到的家,隻記得剛到鄰村時所有看見我的人都萬分詫異地看著我,隻看到他們的嘴唇一張一合一張一合的,卻死一般寂靜。
“他們這是在幹什麼?”李寒一臉的困惑。
我沉默,我知道他們確定我回不來了。
剛到寨口,一抬頭就看見“望子坡”上站著個人,我還沒有回過神來,人就不見了。我感覺自己開始渾身都是勁,一口氣跑到“望子坡”上,看見已被修好的“望子坡”比以前更高更寬敞更幹淨。
夕陽偷偷摸摸地從“望子坡”上溜掉,望下看去,一條蜿蜒而空蕩蕩的路直通向山寨,想到已離去的親人們再不會在“望子坡”上出現,我淚如雨下。
“你阿媽過來了,別哭了。”李寒推推我小聲說。
我連忙揩幹淚,轉過身,看見阿媽被妹妹和妹夫攙扶著站在離我幾米遠的地方站著。
“是你嗎?千,告訴我真的是你。”阿媽顫巍巍地站著,聲音弱得我幾乎聽不見,刀刻般的皺紋侵吞了總是笑逐顏開的她,我不敢看阿媽,她憔悴得就像骷髏上包了一層皮的活人,我沒有說話,而是望向對麵的山,我看見山是黑色的,再望向廢墟旁的藍色帳篷,看見奶奶們二表哥和阿爸站在那裏看著我,一切變得很是模糊,但我清晰聽到阿爸的哭聲。
“意,我這是在做夢嗎?這是真的嗎?”阿媽潸然淚下,她閉上雙眼。
妹妹放聲大哭,說:“阿媽,這次不是夢,是真的,真的是姐姐,你摸摸她的臉,這次不是夢。”妹妹把她的手放到我臉上。
阿媽還是沒睜開開眼,粗糙幹瘦冰涼而顫抖不已的手不停地撫摸我的臉,喃聲自語:“真的不是夢,臉上雖然還是有溫度,但這淚太真實了,是真的……”突然阿媽的手從我臉上滑落,人也開始滑落,妹妹妹夫及時扶住阿媽。
“阿媽,我回來了,我平安回來了。”我哽咽,喉嚨痛得快窒息了。
“阿媽暈過去了,快扶她到床上。”妹妹叫。
看著阿媽靜靜地躺著,我握著阿媽的手說不出半個字來,阿媽在這裏憂心焦慮成疾,我卻在外麵尋死覓活的,我問自己:我還是人嗎?不是還有他們嗎?我怎麼能不顧他們呢?
“這些天阿媽又生病了?”我問妹妹。
“沒有。”妹妹回答。
“那怎麼瘦成這樣?”
“你走後她很少吃,整天整天地哭,在坡上坐了兩天,第三天就臥床不起,總是說是她害了你。”
“是她害了我?”
“她說捆著你也不應該讓你去映秀,那些人回來後說你也……”
“那有那麼容易死?我可答應過你們要平安回來的。”我笑,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流,在我心裏究竟什麼才是世界呢?難道這不就是我的世界嗎?雖然變小了,變殘缺了,但我沒有完全的失去。
阿爸還坐在外麵哭,我走出帳篷挨著他坐下。
“阿爸,對不起,我讓你們擔心了,我承諾過要把弟毫發未損地帶回來……”
“別說了,你能回來就是個奇跡,是我們一家人的奇跡,回來一個是一個,如一個都沒有回來,還讓我們怎麼活?謝天謝地,我高興啊。”
聽到阿爸說“謝天謝地”,我很是惱怒,如不是天和地,這個家也不會變得如此支離破碎,如不是天和地,我們也不會失去家園。
“阿爸,弟還有希望的,我們別放棄。”
“姐,是真的嗎?真的還有希望嗎?”妹妹突然從背後跳出來,黯淡的眼神頓時光芒四射射。
“當然。”
真的還有希望嗎?每時每刻我都這樣問自己。
“別抱希望了,六樓,他在六樓睡覺。”阿爸搖頭,空洞的眼神飄向山那邊,說:“別天真了,林的遺體都找到了。”
“奶奶她們呢?”我問。
“她們正忙著做飯呢。”
妹妹把我拉到“望子坡”上,坐在那裏看下麵,路像條死灰蛇靜靜地躺著,沒有一個行人。
我突然後悔叫它“望子坡”,那不是“亡子坡”嗎?我狠狠咬了自己一口。
“姐,揚真的還有希望嗎?”妹妹又問。
“當然。”我毫不猶豫地回答。也許阿爸說的對,我們太天真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是啊,對這災難奢求什麼?“反正我相信他活著。”
“姐,要不我們去山寨申一卦?”
“我才不相信那些。”我討厭迷信,更討厭算命,有什麼算的?命就握在自己手裏。
“聽說很準的,真的。”
“我不相信。”
“反正我明天去。聽外婆說表妹今天要回來。”
“是嗎?那舅媽呢?”
“應該是一起,都回來就好了。”
“小弟知道揚的事嗎?”我問。
“他知道,阿爸去看過他,還給他說揚和你已經不在了。”
我怒火衝天:“他都快考試了,告訴他這些幹什麼?幹嘛要影響他,更何況揚沒事啊,我不是也回來了嗎?”
“是啊,阿媽也說他了。我現在更相信揚沒有事了,都說你死了,這不是回來了嗎?”
望眼欲穿,路上還是不見人影。
“姐,那些大男人訴說路上的一些情景,我聽著都害怕,你平日最怕死人,這一路上你是怎麼走過的?”
“其實沒有那麼恐怖。”
恐怖的不是死人,而是親人在懷裏沒有了體溫,自己卻什麼也做不了,是永別,是連親人最後一麵都見不上,那種恐怖叫人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我們在“望子坡”坐了很久,直到奶奶們叫我們吃飯。
都以為表妹和舅媽今天不會回來了,我們正準備吃飯時,母女倆也到了。阿媽多少也吃了一點,我也是。桌上的火腿米飯都是政府發的,聽妹妹說我家和舅媽家的物資是大表哥幫我們領的,但到我們手裏時已隻有三分之一了,我笑,原來人也會變成雞。李寒不相信世上會有這種人,他認為是村幹部的問題。我也不知道是哪裏的問題,也許不配得到親情的人也不配得到好心人的援助,甚至是政府發的物資吧,我隻能這樣想了,我已經有太多的怨天怨地,再怨下人也無所謂。
“千,你怎麼像個非洲黑妞?”舅媽半開玩笑地問。
“饑民就是這樣咯。”我笑。
“她去映秀了,李寒他們倆也是剛回來。”三奶奶說。
“噗”一聲,舅媽把整口飯噴在我臉上,驚訝道:“映秀?你去映秀了?就你?揚怎樣?他沒事吧?”
都沒有說話,片刻後李寒打破沉默:“他會沒事的。”
阿爸突然問:“對了,你爸爸媽媽和風沒事吧?他們好嗎?”
“啊?!”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是,難道鄰村的那個大叔沒有告訴他們?我望了大家一眼,都注視著我,李寒向我擠眉攏眼,我小心翼翼地問:“鄰村那個大叔,好象叫趙什麼寶那個,他……”
“他在回來的路上遇難了。”妹妹截斷我的話說。
“他們怎麼了?”一大家人快急得哭出來,阿媽深深吸了口氣說:“你回來時我們都不敢問,現在…現在我們準備好了。”
“說吧。”奶奶們異口同聲地說。
我清了清喉嚨,極力控製住顫抖而帶哭腔的聲音說:“他們沒事,他們沒事,還叫我帶他們向各位問好呢,我本來叫趙大叔給你們說一聲。”
看著都鬆了口氣,我埋頭扒碗裏的飯。由於燭光微弱,他們看不清我的表情,奪眶而出的淚水滴落在碗裏,我不知道我能瞞多久,但能瞞一天就是一天。我知道除了阿爸阿媽真正關心我父母,就再想不出誰還會關心他們,就因為真正心疼他們的人是阿爸阿媽我也才會隱瞞事實。已塌下的天由我頂著,這樣不好嗎?
燭光柔柔地飄在每個人的臉上,折射出淚水的絕望。
因為是兩個帳篷,我們幾個年輕人選舅媽家的帳篷去睡。躺在薄毯上,望著黑黢黢的空氣,我還是不能相信所發生的都是真的。
“姐,睡了嗎?”妹妹推推我問。
“沒有。”
“能瞞多久?”妹妹又問。
“你怎麼知道?”我驚訝。
“二叔一家已經確定三哥不在了,而當時他和七姑七姑夫在一起,阿爸阿媽不知道是因為家裏沒有其他人來過,他們也沒有出去過。”
“還是實話告訴他們吧。”李寒突然說話,我和妹妹都嚇了一大跳。
“不,他們的擔心痛苦恐懼還不夠嗎?”
“可他們最終還是會知道的。”妹妹擔心。
“那個時候也許他們不會那麼傷心難過了,本來也是,他們倆什麼也不是,以前還有點錢,家族當他們是寶,現在呢?比我還窮。”
“姐,你怎麼能這樣說?你不可能不知道血濃於水吧?”
我笑:“這是個什麼世道?我清楚得很。”我深呼吸,“可三哥和揚不同,他們是家族的未來,可一個遇難,一個下落不明,未來呢?”
“不,姐,我們都是家族的未來。”
“不。我不是。”
“姐。”妹妹哭。
淚堵得我說不出話。
“這樣哭有用嗎?千,你天天哭,他們回來了嗎?九泉之下的他們不願意看見我們每天這樣哭哭啼啼,想想看,哭能改變一切嗎?能把他們哭回來嗎?這樣下去,揚還沒有回來,你們一家人先倒下了。”李寒說,我聽出他聲音裏的哽咽和顫抖,這話不僅說給我們聽,也說給他自己聽。
“姐,堅強點。”妹妹緊握著我的手柔聲說。
就是因為知道改變不了了才想哭,就是因為堅強才沒有哭出聲。
“二叔他們怎樣?”我梳理了一下情緒便問。
“他們…哦,他們…….沒事,都比較好。”妹妹吞吞吐吐地回答。
“說吧,比較好是什麼?”
“最近你還是最好別去山寨。”
“為什麼?”我和李寒異口同聲地問,較多的是好奇。
“他們說三哥是七姑他們帶走的,說問你要人呢。”
“要人?”我大笑,其實,我也很想去要人,可不知道問誰要。
“真是無理取鬧,誰知道要發生這樣的災難?誰願意發生這一切?難道他們不知道這不是謀殺?”李寒氣惱。
“他們以為你這次去肯定拿到了七姑他們的存款,想讓你多少也給點,聽說很多人都在慫恿他們。”
“不是都以為我死了嗎?”
“他們希望你死,又害怕你死,他們本來已死心了,現在你回來了,我想他們明天一早就會來。”
除非錢不存在了,不然人與人之間未硝煙的戰爭是不會休止的。妹妹說的果然沒有錯,一大早就聽到二叔和大哥的聲音,好象在和阿爸吵。
我想起床,剛坐起來就被妹妹拉倒,她低聲說:“你別去,阿爸會讓他們離開的,暫時別理他們,好好休息。”
“可是,你說會不會打起來?”我問。
“不會,再睡會兒。”
“可是阿媽他們會知道真相的,怎麼辦?”我骨碌坐起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我想的沒錯,頓時傳來一陣哭聲,沒有必要起床了,我默然躺下。
知道了也好,也好,長痛不如短痛。
“還是讓他們知道了。姐,我覺得人好變態,真的。這麼大的災難,他們沒有一點悔悟,總是在想怎樣才能撈一票,總是在想怎樣才能傷害一個人。我去山寨領物資的時候,看到那些人真像強盜,總是在那裏搶個沒完。有時候還故意在你麵前嬉笑嘲諷,這都為了什麼?”妹妹歎氣。
“他們覺得好受就由他們去吧。”我隻能這樣說,不然我們能怎樣?
“親人們好,誰不想呢?可是姐,我覺得好象這隻是我們的災難,你看這麼大個鄉,誰家死人了?就我們,還不是一兩個。”妹妹開始抽泣。
“他們看見眼前的山垮了一點,也看見死了幾個人,而外麵的情況也僅僅是從收音機裏聽到的。他們當然覺得自己逃過了生死浩劫,也確實逃過了生死浩劫。”我淒然一笑,繼續說:“在映秀,隨處都是哭泣的人,隨時聽著撕心裂肺的哭聲,我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屍體看多了,就不知道它們是什麼了。”
“二舅媽到處炫耀表哥,說他從十七樓跑出來的,說好人時刻都被保佑。”
聽到妹妹的話,我笑,是嗎?好人時刻都被保佑?那遇難的人都是不被保佑的壞人?
“表哥在映秀?還是北川?”我問,沒有一百歲也有一百斤,這樣白癡的話也虧她說得出口,我也沒有看到成都哪裏的樓層垮了。
“在成都。”妹妹老實回答,“還有很多聽了會吐血的話呢。”
“讓他們說去吧。”
“姐,姐。”妹妹忽然神秘兮兮地把臉湊到我耳旁小聲反問:“你不覺得李寒有點奇怪嗎?”
“什麼?沒有啊,怎麼了?”
“過春節時他連羌語都聽不懂,才幾個月的時間,他居然能說,說的比你還流利。”
“是啊,我怎麼就…可他不是李寒是誰啊?”我想了想,確實是,但困惑的是想不出他是誰,便躡手躡腳地爬到李寒身旁,摸了摸他的臉,我敢肯定他沒有帶麵具,可翻來覆去,怎麼看都是那張臉,看不出別的。
我向妹妹做了個就是他的動作,妹妹若有所思地搖頭。正想回到自己床上,突然,李寒翻身,一隻手搭在我脖子上,我趕緊躺好,大氣都不敢出,如他醒了問我在幹什麼,我可找不到理由撒謊。
我想挪開他的手,可就是挪不開,看他的臉離我越來越近,我心跳得幾乎屏住呼吸。
太陽下帳篷裏的我們好象置身於烤箱裏一樣全身感到一陣陣地灼熱,再加上李寒的手搭在我脖子上,一股股熱氣吐在我臉上,我汗流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