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開座談會的人也回來了。隻見張潔女士滿麵殺氣,怒目圓睜,如一陣旋風般衝了進來。我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妙,悄聲問魯彥周出了什麼事?他指指張潔說:“跟阿克曼吵起來了。”
“為什麼?”
“回答問題時,阿嫌張態度不冷靜,張叫他少掄指揮棒……”
往下我就不打聽了。張和阿是合作夥伴。阿因譯張的書在德國得了最佳翻譯獎,張因阿的翻譯《沉重的翅膀》飛遍了歐洲。兩人友情很篤。愛吵就吵,吵完又好。不必替他們操這份閑心。而且張潔存不住話,不必去問,明天她自己會憋不住找我來談。想到此就徑自回去洗澡睡覺。
二十九日是我參加漢堡中國月的主要活動日,發表演講和參加座談會。不過正式活動在晚上,白天還有許多時間去參觀遊覽。女士們一早就倡議去逛商店。這是件比正式活動更辛苦,又決不能請假的任務,因為女作家們雖然遊興高,但從不記路。又隻有一個翻譯,於是便以隨從兼領隊的身份恭陪前往。
張潔是老漢堡,盡管不認路,但知道商業區的方位。她提議去車站前的一個商業中心。那確是一個好去處。許多巨大的高層商店,被一個個用噴水池或雕塑裝飾起來的街心公園隔成數組,又用種滿花木放有長椅的寬闊人行道連成一片。沿街看過去,鞋帽時裝,首飾珠寶,古董文物,壁畫地毯,廚房設備,煙酒糖茶,獵槍漁網,汽艇摩托,花鳥魚蟲,貓窩狗舍……似乎除了核武器,凡人類生活中可能用到的東西,全替您想到了,全替您備齊了。為您提供了一切方便。就剩下一件事留給您自己辦,就是看看您的錢包是否也方便?慚愧的是不用看我就知道自己的錢包不那麼方便,於是就自動放棄領隊職責,悄悄退到眾人身後改任跟班。
張潔和乃珊家庭觀念強,率先衝進了超級市場。張潔拖過一輛車來沿貨架往車裏挑廚房用具,挑了不少,不過多是白潔布、餐巾之類小件,並沒挑冷庫、洗碗機和電灶。乃珊以挑食品為主,一邊挑一邊評論:“的個末子好乞咧!”也買了一大包。從這裏出來她們就拐進了服裝店。我知道這一進去半小時之內是不會出來的了,便拉魯彥周一把,坐到街心公園長椅上去休息。閑看來往遊人與街景。歐洲的繁華區有個特色,不像亞洲國家繁華區如香港、東京那麼擁擠,也不像紐約那樣喧囂。即使商業中心,人流也疏疏落落,井然有序。漢堡這一點尤其顯著。至於商店建築,櫥窗設計,貨物品種,招徠方法,西方國家實際上都大同小異。男人而又心粗如我者,往往隻見大同,少見小異。隻有同等商品,價格相差太多時才能發現。而且隻限於香煙、啤酒之類。這天我觀察的結果是,德國的啤酒實在又便宜又好。其它一切都比香港價高。還有,漢堡街頭遊人比起巴黎紐約,有色人種似乎少得多。有一些阿拉伯人。但這裏的阿拉伯人與巴黎的又有不同。這裏以勞動者居多,不像香榭麗榭大街上隨時會碰到乘奔馳車、戴鑽石戒、偕女伴、帶仆人的石油大亨。
女士們終於出來了,每人手中都舉著把彩色繽紛的折疊傘,熱情地告訴我說,有個店處理雨傘,非常便宜,勸我快去買一把。我拿過來看看,見有“台灣製造”字樣,便打消了買的念頭。並理直氣壯地說。“台灣也是中國,何苦大老遠到德國來買中國貨呢?”從這裏又轉到鞋店,我終於看到一件想買的東西了。袋鼠牌旅遊鞋,樣式不錯,價錢也還便宜,毫不猶豫買了一雙,正想向她們展示,一細看,上連赫然也印著“台灣製造”字樣。就蔫不溜地放進提包。盡管為我們同胞的經濟成就而高興,但這鞋我決不給同伴們看了。女作家盡管寫起文章來風格各異,口頭創作卻全是辛辣嘲諷派,不必給她們增加新的素材。
回旅館休息了一會兒,將近中午,福格先生和奧斯特先生到來,要陪我們去參觀北德電視台。福格先生是該電視台的東方部主任,又是德中論壇的委員,以雙重主人身份歡迎我們去,並請我們在那裏用午餐。我們當然樂於前往。
參觀電視台得到的印象是環境安靜優美。工作井然有序,人少機器多。電視台的領導人對促進德中友誼非常熱心,每有中國客人來,必定熱心接待。王蒙、鮑昌、張抗抗等中國作家都來這裏作過客。在客廳喝咖啡時主人就放了王蒙在漢堡活動的記錄片和其它介紹中國的片子作招待。東方部的重點就是介紹中國。它們不僅向德國人介紹中國,而且也製作和提供中國需要的節目。在中國收視率很高的英語學習節目“跟我學”,就是他們專為中國人製作的。
飯後時間尚早,福格和奧斯特便約我和張潔去阿爾斯特湖邊的水上俱樂部喝咖啡。這裏傍花近水,清靜明快。我們就坐在那裏漫論有關德中友好的話題。這次談話的內容我已記不清楚,但由此引起我的一些聯想,我想到了甲乙兩位先生。甲是本土出生的歐洲人,漢文不錯,翻譯和出版過一些中國書籍,作過不少促進中外文化交流的工作;乙是位中國血統的歐洲國人。外文不錯,對促進中外文化交流也作出不少貢獻。兩位的愛好也差不多,都愛在外國人麵前以中國文學專家自居,在中國人麵前以外國通自詡。甲先生願在外國人麵前表示自己在中國方麵路子廣;乙先生愛在中國人麵前表現自己在外國吃得開。這兩位先生在國際華文文學的圈子中都有些名氣,都交下了朋友,也都招引出點微詞。無非牽扯到兩個方麵,一是作為外方有關部門邀請中國作家的中間人和顧問,他們過多地堅持了個人的觀點和作法;二是對於中國文學故作權威狀。對這一類事我一向持豁達態度。人無完人,金無足赤。為人處世,各有各的章法,各有各的信條,中西兩方屬於兩個世界,不必用自己尺度去衡量別人,隻要作的事總體上有益於中外友好,就是朋友。其它何必苛求?至於個人間關係,感情相投就多來往些,秉性各異就保持點距離。不宜采取“不是朋友就是敵人”的方針。值得注意倒是我們個別同誌應該自尊自重些。中國作家窮,能掏錢自費出國旅行的人不多。有人出錢邀請,欣然接受,這很自然,無可指責。但為了達到這目的向促成者賠笑臉,套交情;為了不負主人盛情,專找人家愛聽的話說,就未免有點那個。國際間交往,講的是求同存異、互敬互諒,不能在原則上作交易。當然,本來就持有不同政見者和打著文化交流幌子、甚至冒充某種特殊身份招搖撞騙者除外。因為那是另一範疇的事。
29日晚七點半在德中論壇開的演講會,是第三次會。張潔參加過一二兩場,第二場時發生了點爭執,主持者就有點緊張,惟恐今天再有不愉快事情出現,很客氣地和我打招呼,希望我能幫助他們掌握好會場。我叫他放心,保證會開得輕鬆友好,沒火藥味。
這種多內容的綜合集會,是這次“中國月”中文學活動的主要形式。開幕這天,許多作家和友好人士,包括聯邦德國前駐華大使維克特先生都到會祝賀。這些都是作為貴賓被邀請來的。至於其他普通與會者,則是誰愛來誰來,花錢購票就可入場,沒任何條件限製。與會者的涵蓋麵很廣泛。凡能購票來參加這個會的,大多對中國懷有友好情意。這是他們的共同點。但可能是唯一的共同點。除此之外,政治信仰、文化水平、美學觀點、生活經曆、社會地位、處世方針,很難找到兩個人完全相同。這麼一來在座談討論時就勢必產生爭論。就是我們的熟朋友中間,各方麵也有極大差異,唇槍舌劍也在所難免。舉例來說,在前一天的會上,我和那位先生就有過一次交鋒。那天是談德國如何翻譯介紹中國當代文學問題。大家認為很多優秀的中國作品在德國沒有譯本,而一些並不出色的作品卻譯了不少。我的朋友阿諾爾德就問甲先生:“您能否介紹一下您是怎樣選擇翻譯書目的?”甲先生說:“我最注意中國報刊上的爭論文章。對哪篇文章爭論最尖銳,我就優先選擇哪一篇作品,因為這類作品肯定會傳達較多的信息,不論是社會信息,經濟信息,政治信息……”阿諾爾德問:“鄧先生對此有什麼看法?”我說:“如果我有權力發放學位證書,我一定發給我的朋友政治學學位或信息學學位,我不會給他文學學位。因為有無爭議從來不是評價文學作品的標準。”會後我和甲一起喝茶,我問他對我的發言有什麼意見?他說很好,不過以後他不想再弄文學了。他寧可多介紹些中國的政治文章過來。說著就把他最近翻譯出版的一本《鄧小平文選》送給我,上麵還有某位中國領導人的題簽。我當然表示感謝,同時說:“我希望你文學也還搞下去。我不讚同你的選題觀點,並不等於不讚成你的全部工作。”看得出他有些不愉快,但總算都沒紅臉。爭論既然難免,當然最好的情形是既能說明自己觀點,又無損於友誼和禮貌。但作家究竟不是外交官,重感情,尚坦率是其本性。與對話者之間有點磕磕碰碰,也不值得大驚小怪。隻要總體上堅持了原則和禮貌,就算合格。
我們這天的會開得滿成功。爭論也有,但沒發生在中德國兩國朋友間,而在是中國同胞之間,並沒引起不愉快。
這次和我們一起參加會的,除中國作家代表團外,還有兩位中國人,一是L小姐,她目前在倫敦一個搖滾樂團當歌星。另一們M先生,目前在巴黎闖天下。據德國朋友介紹說是位有名的中國青年詩人兼畫家。在國內時參加過星星畫展。寫詩大約是在法國定居後的新發展。所以專門發表在西方辦的中文雜誌上。這兩位都是德方根據某位漢學家的熱情推薦直接從巴黎和倫敦請來的。雖非中國作家代表團的成員,大家活動還是在一起。相處也還融洽。L我早就認識,也讀過她的作品,很為她的才能高興。M雖是初次見麵,給我的印象也不錯。他腿部殘疾,拄著根拐杖,衣著也滿樸素。淺談過幾句後,知道他在巴黎給人打工,刷牆,洗碗,掃垃圾,什麼苦活累活都幹。揎圓了肚子還要寫詩,生活得著實不易。這天的會我是第一個發言的,由阿諾爾德給我作翻譯。阿是著名評論家,給我翻譯之前,他先談了一番他對我的作品的評介。我除去談我的創作經曆外,自然也要談及創作觀點。我說了兩點,一,我認為文學的功能主要是為讀者提供美的享受,有助於讀者認識世界和認識自己,有助於人類靈魂的淨化和完美。我不認為文學直接對政治的幹預會有什麼了不得的作為。二,在藝術形式上,我仍追求民族特色。我把世界文壇比作一個大花壇,各國作家是不同的園丁。英國善長玫瑰,日本精培櫻花,荷蘭產石竹,法國有丁香……各盡其力,各展所長,這花壇才能百花齊放,彩色繽紛。中國若也種玫瑰,種得再好,即使和英國的一樣好,對這花壇來說,也並沒新的創造。即使沒有中國參加,人們也不會感到缺少什麼,假如中國種牡丹,這就不同了。就有了不能代替的獨特存在價值。演講之後,在座談時,有德國朋友問:“你對中國當前的文藝政策有什麼看法,你認為中國作家有創作自由嗎?”我說:“就我個人的體會來說,我還從沒有過像今天這樣自由的寫作環境。剛才阿諾爾德先生介紹了我的小說《那五》和《煙壺》,像我這樣的作品,在以前絕不會有地方發表。若當真發表了,其後果會比不發表更糟。現在不僅發表了,而且四處轉載,連續得獎。這難道不是有無創作自由的一個例證嗎?當然,我不是說中國的文藝政策已經完美無缺,再沒有需要改善的地方,中國的民主製度已經登峰造極,再不要有所發展了。況且我也不認為民主是無條件的,自由是絕對的……”我這幾條看法,M先生顯然都不喜歡。我講完後,立即發表了不同的看法。主持會議的斯恰米特先生用擔心的目光看看我。我衝他笑了一下,恰好台下有聽眾要我表示看法。我就說,在一個會上各人發表各人的意見,在我已成習慣。幹麼不讓聽眾帶著問號回家自己思索呢?把爭論的時間用來進行下一個節目,請大家聽聽我們中國人朗誦不更好嗎?
斯恰米特先生便宣布轉入朗誦。聽眾立刻活躍起來。
先由我朗誦《煙壺》片斷,效果平平。隨後M朗誦他的詩作,這才把會推向高潮。
M先生朗誦是十分精彩的。他朗誦的第一首詩,題目叫做《門》。這首詩很有特色,不論你聽懂聽不懂,喜歡不喜歡,聽過一遍,保證能把全詩記住。因為盡管全詩很長,其實隻有一個字,“門”!朗誦起來聲音高低強弱,節奏快慢緩急,變化多端,鏗鏘有致。整個大廳都被這詩的吟誦聲震住了,一時萬籟俱靜,隻聽到一個聲音。
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