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室內的張愛玲(1 / 2)

劉紹銘

舊事重提。2000年秋,嶺南大學主辦了一個張愛玲研討會。第一天晚飯開席前,公關部同事傳話,說有“好事者”問為什麼會議不請張愛玲參加。

當時忙著招呼客人,沒有打聽“好事者”是誰。事後也沒有“跟進”。何必讓人家難堪呢,到時自己總會發現的。憑常識看,“好事者”對“祖師奶奶”的興趣,不過是閑來無事茶餘酒後的一個“八卦”話題,不可能是奉張愛玲為“教母”的粉絲。說不定他僅從《色戒》或《傾城之戀》認識張愛玲這個名字。

張愛玲成大名後,大大小小的作品陸續成為高等學府中碩士生博士生爭相研究的題目。但讓張愛玲小姐在普羅大眾日常生活中成為閑聊對象的,不因她是《金鎖記》或《秧歌》的作者,而是因她極不尋常的家族背景與個人經曆。在敵偽時期的上海,她一度是胡“逆”蘭成的夫人。在戰後上海小報文人的眼中,她更是勾搭美國大兵的“吉普女郎”。

後來祖師奶奶到了美國,下嫁一位年紀比她大一截家無恒產的舊時老美“左翼”作家。懷過孕但流了產。老美丈夫身故後,張小姐離群索居,在加州過著“拒人千裏”的生活。至親好友(如夏誌清先生)給她寫信,有時也要等一年半載才得到她一張明信片作回音。但張小姐畢竟曾經一度是“臨水照花人”,她的私生活愈神秘,愈引起好事者尋根究底的興趣。

台灣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吹起了“張愛玲熱”,大小報章都搶著刊登奶奶的起居注。戴文采女士受報館之托到美國訪問奶奶,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心生一計,租住奶奶公寓隔壁房間,方便窺其私隱。每次看到奶奶出來倒垃圾,等她離開後就倒出盛在黑膠袋子的東西細細端詳一番。經戴文采的報道,現在我們知道奶奶愛用什麼牌子的肥皂:Ivory和Coast。

張小虹對這個因張愛玲生前死後引起的“文化現象”用了兩個既殘忍又brutal的“學院派”名詞作界定:一是“嗜糞”(coprophilia),一是“戀屍”(necrophilia)。這兩個名詞聽來恐怖,所幸張小姐歸道山已二十年,當年有關她種種的流風餘韻,隨著白頭宮女一一老去,再也“熱”不起來了。

張愛玲留給現代中國文學最珍貴的遺產是她“瘦金體”敘事的書法。新文學時期的作家,巴金、茅盾、老舍,你說好了,內容不說,單以文字看,都像亨利詹姆斯說的“臃腫怪獸”(baggy monster),一身贅肉,有時非得先拿起筆來削其肥脂才能看得下去。

我在舊文《兀自燃燒的句子》介紹過張愛玲的文字特色。開頭這麼說:“在中國近代作家中,錢鍾書和張愛玲均以意象慧盈、文字冷峭知名。”兩人相比,我還是覺得張愛玲的經營比較深入民心。錢鍾書博學,有資格目中無人,所用的譬喻和意象也因此刻薄成性。張愛玲眼中的眾生,包括自己在內。她在《我看蘇青》一文說:“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鬱鬱蒼蒼的身世之感。”

我說的“兀自燃燒”,說的是張愛玲有些句子,不必放在上下文的語境中也可見其“潛質之幽光”。且取《金鎖記》一段:“季澤把那交叉著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兩隻拇指按在嘴唇上,兩隻食指緩緩撫摸著鼻梁,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麵汪著水,下麵冷冷的沒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