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難才女張愛玲(1 / 3)

月來整理曆年朋友書信,想不到從1966年至1967年間,張愛玲給我的信,竟達十八封之多。

第一封是中文寫的(1966年5月26日),上款落“紹銘先生”。這麼“見外”,因為大家從未見過麵。

同年6月我們在印第安納大學一個會議上第一次碰頭。記得跟我一起到客房去拜訪這位日後被王德威恭稱為“祖師奶奶”的,還有兩位印大學長,莊信正和胡耀恒。

那天,張愛玲穿的是旗袍,身段纖小,教人看了總會覺得,這麼一個“臨水照花”女子,應受到保護。

這麼說,聽來很不政治正確。但女人家看到年紀一把的“小男生”,領帶七上八落,襯衣扣子眾叛親離,相信也難免起惻隱之心的。

張愛玲那段日子不好過,我早從夏誌清先生那裏得知。這也是說,在初次跟她見麵前,我已準備了要盡微力,能幫她什麼就幫什麼。

我在美國大學的第一份差事,是在俄亥俄州的邁阿密大學,時維1964年。次年轉到夏威夷。一年後拿到博士學位,才應聘到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

不厭其詳地交代了這些個人瑣事,無非是跟“祖師奶奶”找差事有關。

根據鄭樹森《張愛玲賴雅布萊希特》一文所載,賴雅(Ferdinand Reyher)1956年跟張愛玲結婚時,“健康已大不如前,但仍寫作不輟;直至1960年初期才放棄”。

也許是出於經濟考慮,張愛玲於1961年飛台轉港,經宋淇的關係,接下了電懋影業公司的一些劇本,其中包括《南北和》續集《南北一家親》。

賴雅是三十年代美國知名作家,曾在好萊塢寫過劇本,拿過每周起碼五百美元的高薪。依鄭教授解讀現存文件所得,他該是個“疏財仗義”的人物。

“疏財仗義”總不善理財。張愛玲回港趕寫劇本,“可能和當時賴雅體弱多病,手頭拮據有關。及至六十年代中葉,賴雅已經癱瘓……”

由此可以推想,她在印大跟我和我兩位學長見麵時,境況相當狼狽。如果不是在美舉目無親,她斷不會貿貿然地開口向我們三個初出道的毛頭小子求助,托我們替她留意適當的差事。

“適當的差事”,對我們來說,自然是教職。六十年代中,美國大學尚未出現人浮於事的現象。要在中國文史的範圍內謀一棲身之地,若學曆相當,又不計較校譽和地區,機會還是有的。

夏誌清的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中國現代小說史》)於1961年由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先生以顯著的篇幅,對張愛玲小說藝術和她對人生獨特的看法,一一抽樣作微觀分析。一落筆就毫不含糊地說:“……對於一個研究現代中國文學的人說來,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金鎖記》長達五十頁;據我看來,這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

在《小說史》問世前,張氏作品鮮為“學院派”文評家齒及。在一般讀者的心目中,她極其量不過是一名新派鴛鴦蝴蝶說書人而已。

夏先生的品題,使我們對張愛玲作品的看法,耳目一新。也奠定了她日後在中國文壇的地位。但這方麵的成就,對她當時的處境,毫不濟事。要在美國大學教書,總得有“高等”學位。學士、碩士不管用。要入顧主的候選名單,起碼得有個博士學位。當然也有例外,如劉若愚。但劉教授能在美國知名的芝加哥大學立足,靠是等身的學術著作。

“袓師奶奶”欠的就是行家戲稱的“工會證書”(the union card):博士學位。

誌清先生平生肝膽,因人常熱。他急忙幫張愛玲找差事,想當然耳。我自己和其他曾在台大受業於濟安先生門下的同學,愛屋及烏,也一樣的不遺餘力地為她奔走。他們接二連三的發信給已在大學任教的舊識。結果總是徒勞無功。理由如上述。

我的前輩中,為張愛玲奔走,劍及履及的,有羅鬱正教授。他每次寫信給他的“關係網”,例必給我副本。求援的信件中,有一封是給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坊”的Paul Engle教授。事情沒有成功,因為那年的名額已經分派,給了詩人瘂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