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散文(1 / 3)

在夏誌清評介張愛玲文章出現前“注釋1”,傅雷以迅雨筆名發表的《論張愛玲的小說》(1944),是同類文章中最有識見的一篇。他集中討論的作品,是《金鎖記》和《傾城之戀》兩中篇。短篇如《封鎖》和《年青的時候》亦有品題,但落墨不多,隻說這兩篇作品在境界上“稍有不及”,技巧再高明,“本身不過是一種迷人的奢侈”。“注釋2”

傅雷文章發表時,《連環套》還在《萬象》連載。他看了四期,大失所望,忍不住說了重話,說作者丟開了最擅長的心理刻畫,單憑豐富的想象,“逞著一支流轉如踢躂舞的筆,不知不覺走上純粹趣味性的路”。

多年後,張愛玲在《張看》(1976)的自序說:“《幼獅文藝》寄《連環套》清樣來讓我自己校一次,三十年不見,盡管自以為壞,也沒想到這樣惡劣,通篇胡扯,不禁駭笑。一路看下去,不由得一直齜牙咧嘴做鬼臉,皺著眉咬著牙笑,從齒縫裏迸出一聲拖長的Eeeeee!”“注釋3”《連環套》連載時,張愛玲已是上海名作家。傅雷對她作品的評語,直言無諱,已經難得,更難得的是,他說的都對。這真是一篇突兀之外還要突兀、刺激之外還要刺激的耍“噱頭”小說。

可能因為傅雷對文學作品的要求,還沒有完全脫離主題或“中心思想”的包袱,他對《傾城之戀》的成就,極有保留。他把範柳原和白流蘇看作“方舟上的一對可憐蟲”“注釋4”:男的玩世不恭,盡管機巧風趣,終歸是精煉到近乎病態社會的產品;女的年近三十,失婚,整天忙著找個合意的男人,“使她無暇顧到心靈。這樣的一幕喜劇,骨子裏的貧血,充滿了死氣,當然不能有好結果”。“注釋5”

傅雷給《傾城之戀》的結論是:“華彩過了骨幹,兩個主角的缺陷,也就是作品本身的缺陷。”“注釋6”他以道德眼光觀照範柳原,難怪沒有察覺到這個虛浮男子身處亂世的象征意義。張愛玲以小說家筆法勾畫出艾略特(T。S。Eliot)詩作“The Hollow Men”(1925)中那些“空洞的人”的形象:Our dried voices, when/We whisper together/Are quiet and meaningless。“注釋7”(我們幹癟癟的聲音/一起低聲細語時/嗓音微弱,也空洞無聊。)

錢鍾書在《圍城》創造出來的方鴻漸是中國現代文學難得一見的人物。這個心腸本來不壞的“無用之人”,有幾分像意第緒(Yiddish)作家Isaac Singer(1904-1991)筆下的schlemiel(呆子),“注釋8”渾渾噩噩,一事無成,言談舉止,總見一些傻氣。要把這樣一個該說是窩囊廢,但還沒全“廢”的角色寫活,需要相當本領。錢鍾書在這方麵成就非凡。

如果我們把範柳原作為一個亂世的“空洞的人”來看,那麼傅雷眼中有關他行狀的種種敗筆,正是張愛玲塑造這“小智小慧”男人形象成功的地方。“你知道麼?”他笑著對流蘇說:“你的特長是低頭。”又說:“有些傻話,不但是要背著人說,還得背著自己。讓自己聽了也怪難為情的。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注釋9”

流蘇別過頭去,輕輕啐了一聲道:“偏有這些廢話。”“The Hollow Men”如此結尾: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注釋10”(世界就是如此終結的/沒有隆然巨響,隻有一聲悲鳴。)我們記得,柳原跟流蘇在淺水灣酒店散步時,在一堵灰磚牆壁的麵前,說過這麼一句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注釋11”

柳原不知到了地老天荒時流蘇和他會不會幸存下來,會不會有機會再見麵。他人聰明、有錢、愛玩、有時間,既無打算要做些什麼“飛揚”的事救國救民,讓他在女人麵前打情罵俏,說些廢話,顯其浪子本性之餘,也教我們看到作者不凡的身手。傅雷給範柳原看相,功力有所不逮的地方就在這裏:範柳原在故事中越顯得空洞無聊,越能看出張愛玲把這個角色的潛質發揮得淋漓盡致。

傅雷從結構、節奏、色彩和語言方麵去鑒定《金鎖記》的成就,認為作品出神入化,收得住、潑得開,“仿佛這利落痛快的文字是天造地設的一般,老早擺在那裏,預備來敘述這幕悲劇的”。“注釋12”語言掌握得恰到好處,效果也就達到了“每句說話都是動作,每個動作都是說話”的水乳交融之境。“注釋13”

把張愛玲小說的文字和技巧突出作焦點式的討論,在今天的學界是老生常談,但傅雷的文章成於還是“感時憂國”的四十年代。巴金在《生之懺悔》(1936)就說過:“許多許多人抓住了我的筆,訴說著他們的悲傷。你想我還怎能夠再注意形式、故事、觀點,以及其他種種瑣碎的事情呢?”“注釋14”

傅雷要我們讀張愛玲的小說,應特別注意形式上的“種種瑣碎的事情”,因為一般作家“一向對技巧抱著鄙夷的態度……仿佛一有準確的意識就能立地成佛似的,區區藝術更是不成問題”。“注釋15”這幾句話,是不是針對巴金而言,我們不知道,但據柯靈在《遙寄張愛玲》(1984)一文所說,傅雷的文章原有一段涉及巴金的作品,他覺得“未必公允恰當”“注釋16”,乃利用編輯權力擅自刪了。

其實,傅雷的話是否衝著巴金而來,對本文的論證並不重要。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傅雷對作品文字和技巧之重視,在他所處的時代而言,可說開風氣之先。十多年後,夏誌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內稱譽《金鎖記》為“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注釋17”,立論的根據跟傅雷互相呼應。這就是說,張愛玲在這部小說中把文字和技巧這類“瑣碎”的細節處理得很好。夏誌清特別推崇張愛玲運用意象的能力,認為她“在中國現代小說家中可以說是首屈一指”的。“注釋18”

除張愛玲外,夏誌清還提到錢鍾書,說他“善用巧妙的譬喻”。我曾在《兀自燃燒的句子》一文“注釋19”,亦試跟隨許子東的榜樣,集中討論張愛玲“‘以實寫虛’逆向意象”“注釋20”的文字,試就張愛玲和錢鍾書二家在意象和譬喻的經營上探其異同。我讀《圍城》,發覺其中出現的眾生,在錢鍾書的眼中,沒有幾個不是愚夫愚婦的。他冷嘲熱諷的看家本領,由是大派用場。他張開天眼,“發現拍馬屁跟談戀愛一樣,不容許第三者冷眼旁觀”。“注釋21”

天眼下的男女老幼、媸妍肥瘦,誰令這位才子看不過眼,都變成他尋開心嘲弄的對象。張愛玲筆下的人物,也沒有幾個可愛的,套用曹雪芹形容寶玉的話,他們“縱然生得好皮囊”,也多是“於國於家無望”的典型。但她處處留情,沒有把他們“看癟”。她在《我看蘇青》一文解釋說,身為小說家,她覺得有責任“把人生的來龍去脈看得清楚。如果先有憎惡的心,看明白之後,也隻有哀矜”。“注釋22”

兩位作家除了在處理人物態度不同外,在意象和譬喻的用心上,手法也各有千秋。錢鍾書的“警句”,如“局部的真理”,你要看完鮑小姐出場的經過,特別是她衣著的特色,才會恍然大悟,啊,“局部的真理”原來是相對於“赤裸裸的真理”的另一種麵貌。

相對而言,張愛玲許多傳誦一時的句子,不依靠上文下義,也可以獨自燃燒,自發光芒。我相信沒有讀過短篇小說《花凋》的讀者,看到這樣的句子,也會震驚:“她爬在李媽背上像一個冷而白的大白蜘蛛。”“注釋23”當然,如果我們知道,這“冷而白的大白蜘蛛”是川嫦,一個患癆病的少女,自知正一寸一寸地死去,相信更會增加感染力。但獨立來看,光想到爬在女人背上的是一個冷而白的蜘蛛,也教人悚然而慄。這恐怖的意象徹底顛覆了我們平日對母親背負嬰兒的溫馨聯想。

本文以《張愛玲的散文》為題,可是前麵兩千多字,涉及的作品都是《傳奇》。這種安排出於實際考慮。光以量言之,散文是張愛玲的副產品。張愛玲的文名,是建立於小說之上的。如果她一生沒有寫過《金鎖記》和《傾城之戀》這樣的小說,我們今天會不會拿她的散文作“專題研究”?我們對一個作家副產品的重視,多少與“愛屋及烏”的心理有關。一般人大概是先迷上了錢鍾書的《圍城》,然後再看《寫在人生邊上》。在這方麵魯迅可能是個例外。他的小說和雜文,以影響力和受重視程度而言,兩者不相伯仲,實難說那一種是“副產品”。

張愛玲研究今天已成顯學,但正如金宏達所說,“遺憾的是,對其散文的品讀與解析,一直很少有人下氣力去做。”“注釋24”特別撥出篇幅討論她散文的,我看到的隻有周芬伶。她的論點,我將在下麵引述。繼傅雷之後,一語道破張愛玲作品特色的是譚惟翰。他在1944年8月26日的《〈傳奇〉集評茶會記》中發言:

張女士的小說有三種特色,第一是用詞新鮮,第二色彩濃厚,第三譬喻巧妙。……不過讀張女士小說全篇不若一段,一段不若一句,更使人有深刻的印象。把一句句句子拆開來,有很多精彩的句子。讀她的作品,小說不及散文,以小說來看,作者太注重裝飾、小動作等,把主體蓋住,而疏忽了整個結構。讀其散文比小說有味,讀隨筆比散文更有味。“注釋25”

譚惟翰認為張愛玲的散文比小說“更有味”,全屬私人意見,不必為此“商榷”。值得注意的是,他欣賞的那種拆開來的精彩句子,那種從字裏行間沁透出來的“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幾乎隻在小說的文本出現。譚惟翰讀張愛玲的散文與隨筆,比小說更有味,證明《金鎖記》作者的另類書寫一樣引人入勝。

跟譚惟翰同好的,還有賈平凹。他在《讀張愛玲》一文開宗明義就說:“先讀的散文,一本《流言》,一本《張看》,書名就劈麵驚豔。天下的文章誰敢這樣起名,又能起出這樣的名,恐怕隻有個張愛玲。……張愛玲的散文短可以不足幾百字,長則萬言,你難以揣度她那些怪念頭從哪兒來的,連續性的感覺不停地閃。”“注釋26”

賈平凹的文章成於1993年。他是先看散文後看小說的,由此可知張愛玲的散文,自有一番風味,用不著靠小說建立的文名去帶動。認為張愛玲的散文比小說更勝一籌的還有艾曉明。她甚至還認為“張愛玲散文更甚於小說,小說不是篇篇都好,但散文則好的居多。張愛玲談書、談音樂、談跳舞,還有《更衣記》《洋人看京戲及其他》這些談文化、風俗的散文最是可觀,其中不隻是妙語如珠,還有豐富的知識和分析特點,不是光憑才氣就寫得出來的”。“注釋27”

我花了這麼大的篇幅去引文,無非想說明一點:張愛玲的散文,雖然不及《傳奇》小說那麼風魅一時,但若從文學史的眼光看,《流言》所收的代表作,數量雖然不多,但文字和內容都給散文的涵義開拓了新境界。如果她“黃金時代”的寫作生命不是區區兩三年,如果散文的產量像小說那麼豐富,那麼張愛玲作為散文家的地位,應可躋身於周作人、梁實秋和林語堂之間。不是為了跟他們爭一日長短,隻是為了取得她在現代中國散文史中應有的地位。看來張愛玲散文“回歸”、從邊緣漸漸移向“中心”的跡象,日見明顯。陳平原、錢理群和黃子平三位在1992年構想的那套“漫說文化叢書”,是十卷“主題散文”選集,內有六卷收了張愛玲的作品。“注釋28” 1999年人民文學出版的《中華散文百年精華》,收了張愛玲的《更衣記》。這些發展,讓我們對她散文另眼相看的“小數派”自我感覺良好,不會覺得自己做的是“本末倒置”的事。

張愛玲的散文,有哪些地方可圈可點?才十三歲的小姑娘,已在《風藻》發表了第一篇散文《遲暮》(1933)。腔調老氣橫秋,但文字脫不了初中生的八股,什麼“春神足下墮下來的一朵朵的輕雲”啦、“時代的落伍者”啦、“朝生暮死的蝴蝶”啦,這些“套語”,連番出現。“注釋29”

張愛玲一鳴驚人的創作應是1939年發表於《西風》的《天才夢》。這是她散文的“自白體”,跟《童言無忌》(1944)和《私語》(1944)同一類型。一開始就先聲奪人:“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這種腔調,的確是“語不驚人誓不休”。

接下來她告訴我們她“不會削蘋果”,在一間房裏住了兩年,依舊不知電鈴在哪兒。天天坐黃包車上醫院去打針近三個月,仍然不認識那條路。最能顯出張愛玲散文本色、一洗《遲暮》酸氣的,是結尾那句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周芬伶在《在豔異的空氣中--張愛玲的散文魅力》一文說得好,她的“散文結構是解甲歸田式的自由散漫,文字卻是高度集中的精美雕塑,她的語言像纏枝蓮花一樣,東開一朵,西開一朵,令人目不暇給,往往在緊要的關頭冒出一個絕妙的譬喻……”“注釋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