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因為我跟張愛玲有一麵之緣(此生因此沒有白活),選修我中國現代小說課的同學,間或“八卦”性起,閑談時會出其不意地問我:張愛玲長得好不好看?發問的倒不一定是男同學。其實應該說對祖師奶奶長相感興趣的,女生比男生多。中國現代文學除了張小姐外,還有別的女作家,但曆來我班上的後生從沒有一個對冰心或丁玲的容顏有半絲兒興趣。
張愛玲不同。她的作品和身世盡是傳奇。同學的問題,我難以作答,說一言難盡,聽來有點滑頭,但實情如此。怎麼說呢?我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幸會張愛玲的,那時她已年過四十,一麵風霜,因為在精神上和經濟上需要照顧因中風而不良於行的美國丈夫。如果我早生些年,在1949年前的上海得見她一麵,說不定我對同學就有交代。那年頭的祖師奶奶,真有glamour(魅力)。當然,這感覺是從她自己的文字、別人的記載和她在攝影機前留下的“倩影”湊合起來的。
其實同學要知張愛玲長相如何,大可打開《對照記--看老照相簿》看個飽。但後生認為相片中的人像,隻是人像,一個人的氣質如何,不能用圖片襯托出來。說著說著,難免扯到胡蘭成筆下的“民國女子”。“照花前後鏡”、“臨水照花人”,這種才子佳人的腔調,聽來跟“驚才絕豔”套語一樣空虛。胡某應是張小姐一生曾經最親近的男子。他飽讀詩書,亦應是最有修養欣賞身邊女人韻味的人。奈何此人棄家叛國,心術不正,言何足信?“我與愛玲亦隻是男女相悅”,他說:“子夜歌裏稱‘歡’,實在比稱愛人好。兩人坐在房裏說話,她會隻顧孜孜地看我,不勝之喜,說道:‘你怎這樣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底板亦會響’。……‘你的人是真的麼?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麼?’”
如果記憶沒錯,張小姐小說的女角,都不撒嬌。範柳原愛在嘴巴上討流蘇的便宜,流蘇口齒不靈,答不上話時本可撒嬌,但這位上海姑娘隻曉得低頭傻笑,怪不得輕薄男人說:“你知道麼?你的特長是低頭。”列位看官若把胡某引張愛玲的話再念一遍,會不會覺得語氣像撒嬌?如果張愛玲小說的角色從不撒嬌,她怎好意思自己撒起嬌來?胡蘭成自己“臭美”,真不要臉,幸好他沒有下作到添鹽添醋,胡亂憑空加插“愛玲緊緊地摟著我,嬌滴滴地說”這種肉麻話。因此要識張小姐氣質神韻,寧看她的老相片,決不可輕信附逆文人“臭美”之言。
蘇二小姐抿一口清茶綰一綰秀發領我們到蘇老先生的書房看那批東西。……蘇二小姐靜靜靠著書架蹙眉凝望窗外幾棵老樹,墨綠的光影下那雙鳳眼更添了幾分古典的媚韻。
以上是董橋《故事》一段。小董當年若有緣認識張愛玲……唉,難說,他可能不是“張迷”,不過清冷的“董橋體”文字最適合為這位民國女子造像,這話錯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