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她的時候,頗費了一番周折。他不帥,瘦小,羸弱,性格靦腆,是那種與白馬王子相距甚遠的男孩。那時還讀著大學,他遠遠地看著她,目光中充滿男人的柔情。那眼神讓她慌亂,匆匆從他身邊逃過,又聽到自己不均勻的呼吸。後來她想這就是愛吧?其實那時候,她已經愛上他了。
後來就畢業了,生活變得動蕩並且殘酷。她去縣城,他跟去縣城;她去省城,他跟去省城。他的追趕堅定沉毅,目標明確,卻不會令她難堪。或者更多時,他是以一位好朋友的身份與她相交往吧?周末他們一起吃飯或者喝咖啡,然後,他極紳士地送她回去。他對她的追求保持一種固定的不緊不慢的節奏,這或許由於他的自信,或許由於他的自卑。
有段時間城市並不安全,一夥“搶包黨”專揀年輕女性下手。在夜裏,摩托車從身邊猛躥過去,斜挎的紳包就不見了。他們甚至會扯走女孩的耳環,讓臉色蒼白的女孩捂著淌血的耳朵哭泣。於是他每天來接她,騎一輛單車穿越大半個城市,等在她供職的公司樓下。一會兒,看到她了,笑笑,指指車,先跨上去,她偏坐後座,一隻手輕輕扯了他的汗衫。將她送回住處,他跟她道一聲晚安,再穿越大半個城市趕回去。身體單薄的他常常汗流浹背。那個夏天,他穿爛了三件汗衫。
她有了感動。
周末兩個人一起吃飯,她笑著問他,你這是在追我嗎?他說算是吧!她問萬一我不接受呢?他低頭思索良久,然後抬頭,盯著她的臉,認真地說,那我就一直追下去,直到你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愛人。——這之前,絕不放棄你。
她笑了。她認為他把話說大了。太大,便失真,便虛空,便抽象,便沒有實質內容。所以那時,她寧願把他的話當成小男孩的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豪言。
然後“搶包黨”被繩之於法,他卻依然天天去接送她。他說既然是追求,就該有個追求的樣子。她問追求應該是什麼樣子,他回答,朝朝暮暮啦。她笑,卻心痛他的身體。那時他在翻砂廠上班,每一天都要將幾十斤重的模具搬動成百上千次。她知道他很累。
後來有一次,他將單車徑直撞上一棵樹。是很深的冬夜,她被重重地扔到地上。他跑過來扶起她,滿臉不安和自責。她安慰他說我沒事……你怎麼了?他說我睡著了。他去附近一個工地的水龍頭旁洗臉,刺骨的冷水直往頭上猛澆。她跑過去,抱緊他。她說,我們走回去吧!
似乎就是那天,她下定嫁他的決定。她想一個人可以騎著單車睡過去,那會是怎樣的一種疲憊啊!可是他仍然要去接送她,給她陪伴和安全。這樣的男人,如果錯過了,也許這一生,再也不會遇到。
他們在婚後的第三個月通過貸款買了房子。房子不大,位置偏僻,裝修簡陋。房子用去他們所有的積蓄,並讓他們背上沉重的債務。在以後的十五年裏,每個月,他們都需要把一筆固定的款數送進銀行。這當然是巨大的壓力,這壓力又讓他們的生活充滿了奔頭和希望。那段時間也許是他們最開心的日子,星期天,他仍然騎著那輛單車,馱著她,大街小巷轉。
可是災難突然之間就降臨了。來得人猝不及防。
她莫名其妙地咳嗽。開始隻是夜裏咳,後來白天也咳。以為是感冒,吃了些藥,卻毫無用處。他陪她去醫院,整整一個上午,一項項檢查做下來,醫生的表情愈發嚴峻。果然,在醫生辦公室,兩個人聽到一個幾乎令他們瞬間昏厥的消息:肺部惡性腫瘤。
後來他們常常回憶那一天是怎樣回到家的。可是他們根本不可能回憶起來。
他背著她偷偷跑過幾趟醫院。他請教醫生這樣的病有沒有治愈的可能。醫生說有,不過幾率極小……他問那有多少?醫生說總之極小……肺部沒有神經,不會覺痛,所以發現腫瘤,多是晚期……不過隻要堅持,總會有希望……治愈的奇跡,也不是沒有發生的可能。後麵的話他根本聽不進去。他感到一種深深的恐懼。他想他即將崩潰。
她咳得越來越凶。仍然感覺不到痛,隻是沒完沒了地咳。有時他給她講笑話,有時她給他講笑話,兩個人一起笑,笑得前俯後仰。然後,突然,他擁住她,堅定地說,沒事,會挺過去的。她任由他擁著,使勁點頭,說,我信。
她開始做化療,每個月,需要支付八千多塊錢的費用。那些天他騎著單車,轉遍了整個城市。他不停地借錢,艱難地借錢,向所有可能借到錢的人借錢,有時,語氣中甚至帶著無奈的哀求。那輛單車在某一個正午突然散掉,正騎著,就散掉了,人摔出去很遠,爬起來,他就哭了。他生性木訥,然而他並不脆弱。可是在那個正午,在繁華的城市裏,在燦爛的陽光裏,在人流如織的馬路上,他守著一輛散掉的單車,哭得一踏糊塗。他想他也許真的崩潰了,似乎,路在前麵突然消失,陽光也消失了,一起消失的,還有人生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