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老人還是女人,多年前的冬天奇冷無比。多年前,老人有一位十六歲的兒子。兒子是家中長子,有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沉穩和責任。我仍然依稀記得那位少年的模樣,他有著寬寬的肩膀和魁梧的身材,他的嘴巴上長著淡藍色的茸毛,與人說話時,他喜歡低著頭,紅起臉。那是他永遠的模樣。他的人生如同一個突然靜止的座鍾,指針永遠地停留在十六歲那年的刻度。
那時誰家生活都不寬裕,女人家的生活尤為艱難。不過即便如此,她也堅信自己可以讓一家人在寒冷的冬天裏穿上暖哄哄的棉衣。可是女人的兒子在那個冬天裏突然拒絕棉衣。去年的棉衣小到不能再穿,他就不再需要棉衣了。他說他不怕冷,他說他可以為家裏省下一點棉花和幾尺棉布。
他也許真的不冷。每次回家,他的手和臉總是熱的。其實村子裏沒有棉衣的遠不止他一人,那些年月裏,很多人把所有的單衣一件件全部套到身上,便可以熬過冬天,把那些衣服脫到隻剩一件,便開始過夏天了。他們隻有衣服的概念,絕沒有冬衣與夏裝之分。
可是女人還是心疼他。女人說我明天就給你買棉花扯棉布。他說你做了我也不穿。女人說可是冬天還長著呢。他說可是我真的不冷。他摘下帽子,頭頂升騰起嫋嫋的白氣。他說你要做的話就給弟弟妹妹們做兩副棉手套吧……他們的手,都生了凍瘡。
天生節儉的女人於是猶豫了。兒子的身體很好。兒子幾乎從不感冒。也許,他真的不冷?
可是早春時候,她的兒子卻突然感冒了。少年坐在院子裏劈完一堆木柴,累到滿頭大汗。他脫到隻剩一件小褂,他的胸膛崩起結實的肌肉。他就那樣躺在土炕上睡著了,然後,半夜裏,他開始咳嗽,並且,伴著低燒。
誰會把感冒當回事呢?包括她,包括她的丈夫,包括她的兒子,包括她的鄰居。早晨兒子再一次衣衫單薄地走出家門,院子裏,她發現自己的兒子打了一個極輕微的寒顫。
她什麼都不管了。她一定要給自己的兒子做一件棉衣。她買了棉花,扯了布。可是棉衣還沒有做出來,他的兒子就死去了。
感冒引起了肺炎。生命脆弱如紙。再結實再強壯的生命,也抵不住病毒的輕輕一擊。
生活還得繼續,女人的生命還得繼續。然後,突然,有一天,輕輕眨一下眼睛,三十多年的光陰就溜走了,自己就老了。
清明那天我回老家祭奠一位英年早逝的朋友,曠野裏,再一次遇見老人。風燭殘年的老人似乎由皺紋雕刻而成,那天,她挪著僵硬的軀體,去曠野看望她十六歲的兒子。
她完全漠視了我的存在。她的世界裏隻有她的兒子。她為她的兒子燒了很多紙錢。她和她的兒子說了很多話。
那些話,讓我唏噓不已。
回家問過父親,父親說,這並不奇怪。每一年清明,她都要為自己的兒子燒些紙錢,都要把那句話,重複好多遍。
哪怕清明的陽光已經有了溫度。
哪怕時光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
哪怕她都快要忘記兒子的模樣。
哪怕她的思維已經變得模糊不清。
她坐在清明的野地上,認真地把一張張紙錢投進麵前的火堆。她說兒,聽娘的話,用這些錢,買件棉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