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叔華在散文《我們這樣看中國畫》裏稱倪雲林是個“天資卓絕而又能擺脫塵俗的人,他畫的意境,也常具蕭然物外情趣的。他的畫常是一處山不崇高,水不涓媚的平常野外景致,疏落的幾株秋樹,兩三枝竹子,掩映著一間屋或一個亭子。沒有一個人或一隻鳥,靜到似乎一片落葉你都可以聽得見。”所以,淩叔華作畫也刻意在“蘊藉渾厚”上著力,追求一種“氣逸神全”的格調。不難看出,在追求文人畫的意境上,淩叔華對倪雲林可謂情有獨衷。她說“他的畫是完全寄托他自己”。她又何嚐不是!

中國畫論裏常提及倪雲林給陳以中畫竹的那句著名的題詞:“以中每愛餘畫竹,餘畫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複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或塗抹久之,他人視以為麻為蘆,仆亦不能強辯為竹,真沒奈覽者何。但不知以中視為何物耳?”淩叔華畫竹也是這樣,“一幅隻寥寥幾筆,並不十分像眼前真物。”但那“竹的秀挺飄逸氣息如在目前。”所以,她非常讚同宋代韓拙的氣韻說:“凡用筆先求氣韻,次采體要,然後精思。”

美學家伍蠡甫在《中國山水畫藝術》一文裏有段描述很精彩,他說:“山水畫之所貴就在於畫家能從外在自然之‘有’,來寫出畫家內在之‘靈’”。“靈”即他所謂“丘壑內營”,他說:“古代山水畫家走的是以心接物、借物寫心的道路,當然不會機械地描摹實景。五代、北宋間,山水畫藝術已經成熟,做到了師法造化,而有所突破,不為造化所困惑,能熔化自然景物於胸中,方始落筆,以寄情遣興,其中丘壑內營實為關鍵。”他以為,說中國的山水畫,“唐宋尚法,元尚意,明尚趣,那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熟諳中國山水畫的淩叔華自然明白唐代張彥遠“意存筆先,畫盡意在”的個中三昧,她亦懂得其《論畫六法》之“象物必在於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法形似皆本於立意,而歸乎用筆”。宋代郭若虛對此也有精妙論道,“夫內自足然後神閑意定,神閑意定,則思不竭,而筆不困也。”

淩叔華的畫從用筆到意境,的確有倪瓚和石濤風。難怪美學家朱光潛1945年就在《論自然畫與人物畫》一文中這樣評價淩叔華的畫:“在這裏麵我所認識的是一個繼元明諸大家的文人畫師,在向往古典的規模法度中,流露她所特有的清逸風懷和細致的敏感。她的取材大半是數千年來詩人心靈中蕩漾涵詠的自然。一條輕浮天際的流水襯著幾座微雲半掩的青峰,一片疏林映著幾座茅亭水閣,幾塊苔蘚蓋著的卵石中露出一叢深綠的芭蕉,或是一彎謐靜清瑩的湖水旁邊,幾株水仙在晚風中回舞。這都自成一個世外的世界,令人悠然意遠。……她的繪畫的眼光和手腕影響她的文學作風。……作者寫小說像她寫畫一樣,輕描淡寫,著墨不多,而傳出來的意味很雋永。”

淩叔華的學生、翻譯家孫法理在幾十年之後鑒賞起老師的畫,還深有感悟地說:“淩老師的畫力求從淡雅上把捉氣韻,不設色,不蘊染,從清淡高雅上下功夫,淡墨勾勒,花葉靈動,清新秀逸,似乎透露著作者的才情與人品。”

正像她從未放棄過文筆一樣,她始終揮灑著畫筆翰墨。也許她對畫的喜愛超過了寫作。初讀大學時,她把每天的大半時光全用在了繪畫上。樂山八年,也是亦文亦畫,如影隨形。1947年,帶著女兒小瀅途經美國抵達英國與陳西瀅會合以後,很少用母語寫作了,更是將文思才情托寄在意境悠遠的文人畫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