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西安,流傳著作家柳青許多風趣幽默動人的故事。譬如,在他以中國作家和西安作協主席的身份接待外賓時,總是把布鞋帶在車上,下車換皮鞋,上車就穿布鞋;一年四季都是農民式的布衣,叼個煙鬥,走起路微微地彎著腰,活像個“小老頭”,可他講起話來卻神采飛揚,兩眼炯炯有光。在省委的一個座談會上,他把赫魯曉夫比作是一個“騎自行車下陡坡不拉閘的人”,引來滿堂嬉笑和讚賞,在一次小型文藝座談會上,說自己像“一個挑著雞蛋筐上集的人,我不敢碰人,人敢碰我”。表現了一個有正義感作家對極“左”路線的幽默質疑,他的才華出眾,連讀外國名著都是隻讀外文原版……
我知道柳青的名字是從在大學裏讀他發表在《延河》上的《創業史》開始的,後來西北大學文學係編寫現代文學史,我又負責小說散文部分的編撰,曾經訪問過王汶石、杜鵬程也訪問過柳青,那時20歲左右的青年學生見到這些大作家像見一座座山似的,隻有仰視和聆聽。我真正與柳青認識和熟悉是在1963年到省委工作以後。他是作協的領導,卻不在機關,兼長安縣委書記又不在縣上食宿,而是住在皇甫村外的一個古廟改成的宅子裏。隻有在開重要會議或傳達重要文件時才會偶爾見到他,見了也隻是點點頭,問問好。具體接觸不多。但這時,由於工作關係,我知道了文藝界和延安時期文藝方麵更多情況,知道了柳青在十二三歲時就受了他哥哥的影響參加了革命,西安事變前後是西安學生運動中的積極分子,是西安高中與西安文協黨的組織的成員,後來到了延安……我漸漸窺見了這位文學大師的思想和精神的一隅,也更加敬重他。我與他真正的長談是在經曆“文化大革命”磨難之後的1976年秋天。那時,粉碎“四人幫”的喜訊剛剛在準備逐級傳達,省委負責同誌要宣傳部先給柳青同誌通個訊息,我陪宣傳部的老領導,也是雜文家的吳剛同誌去長安縣看望柳青。記得那是一個明朗的秋日,我們敲開了在韋曲居住的柳青同誌的家門。他熱情地迎接了我們,寒暄後吳剛同誌就把粉碎“四人幫”的消息告訴了他。在短暫的沉思之後,他大聲說,“好,好極了!我早就料他們的日子長不了!……”他兩眼閃出動人的光彩,臉頰也有一些腓紅,滔滔地講起中國曆史來。他用一種特有的曆史的算法掰著手指頭說:“江青殺了許多人,可以說殺人如麻,血流成河,他比武則天有過之而無不及……”能看出他內心深處的久久的激動。他那一上午談的最多的依然是文學,是他的創作。他說自己經過這幾年的折磨,身體消耗太大,家庭損耗太大(指夫人馬葳之死),但他還要“搶時間把《創業史》寫完”,需要整理第二部已成的稿子,還要構思新的篇章。並說人民還需要文學……
粉碎“四人幫”後,國家的形勢在一日日地好轉,柳青的生活和寫作也得到政府多方麵的關懷和照顧。也可能由於他急於把丟掉的時間“搶”回來,結果,1978年春天因舊病複發得厲害住進了軍大醫院。那時節,國家正在決定恢複“文化大革命”中被砸爛了的文聯和各協會,中央正式通知要在5月間召開文聯第三屆委員會第三次擴大會議,要各地報送在各地的全國文聯委員的情況。陝西省有11名文聯委員,柯仲平、馬健翎、尚小雲已經過世。其餘的就是柳青、王汶石、杜鵬程、胡采、石魯、劉毓中、關鶴岩和韓啟祥。我去告訴柳青同誌北京開會的消息時,他倚在病床上說:“中央開這個會好,很重要!有多少老朋友多年沒見麵咯。”能看出來,他對這次大會是很高興,很企盼的。但是,很不幸他的病情一日日加重了。他病重的消息驚動了李先念副主席和王震副總理,中央讓柳青很快到北京治病。於是,他於5月中旬就去了北京,5月26日上午代表團報到完,我就去醫院看他,告訴他已經給他報到了。他艱難地卻也高興地說:“小韓,這個會重要,要開好……”從醫院一回到西苑飯店,在會上做工作人員的周明、閻綱就拉著我問“柳青同誌能來不?”我說“能。”幾個陝西老鄉又談起了柳青的特有的個性和他那舉世聞名的《創業史》。然而,會議開始他沒有來,領導接見時他仍然沒有來!那是一個多麼悲壯的大會哪!文藝界飽受極“左”路線的殘害,15年後再一次在北京聚首,田漢、吳晗、老舍、趙樹理……一個個都走了,郭沫若正在彌留之中,何止柳青一個病臥床榻!茅盾、巴金、冰心、夏衍、曹禺……他們何嚐不是帶著傷病來到會上!黃胄、石魯拄著拐杖從醫院出來前來合影,我至今還珍藏著這張照片,這難忘的中國文藝從廢墟中恢複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