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陽這裏有講究,正式舉行婚禮前要舉行一個訂婚儀式。訂婚儀式本身也不複雜。按傳統的路數,就是男女雙方兩家各請重要親戚們來家吃一頓飯。一般是早飯在女方家,午飯在男方家,也可協商確定。但是訂婚前的許多事宜卻是比較繁瑣的,完成這些繁瑣的事宜,少不了一個頂頂重要的角色,那就是介紹人,汾陽叫媒人。所謂“中間沒人事不成”,媒人就是這個中間的人。兩家聯姻前,先由媒人聯係雙方父母,兩家相互察訪是不是門當戶對,也就是汾陽人說的打聽“門頭根底”,隻要“門頭根底”沒什麼問題,女方家條件稍差些也可結親,這個叫做“養女嫁高門”。男女雙方訪問合適後,再由媒人通知兩家,選個日子,兩家的兒女見麵。見麵後,男女本人沒什麼意見,就等於是確定了戀愛關係。戀愛關係確定以後,準備結婚前,先要舉行這個訂婚儀式。訂婚時,男方應給女方首飾一兩件作為定禮,並當麵給女方戴上,雙方再交換出生年、月、日,老話叫“換帖”。接著是行聘納采。男方家把要送的各種禮物寫在禮單上,用全盒或冠盒裝著,叫媒人送到女方家中,即行聘。女方也要把回送的禮物裝在其中讓媒人帶回,即納采。其中,擔當媒人角色的人比較忙乎。媒人在男女雙方兩個家庭之間一來一往的,就把男方給女方的彩禮什麼的、女方給男方的回禮什麼的,還有舉行婚禮的一應事宜協商妥了、預定好了。但是,月圓和國梁的婚事是雙方父母協商議定的,也沒有媒人從中牽線搭橋。而在舉行訂婚和結婚儀式的時候,媒人這個角色卻是必不可少的。怎麼辦呢?馮開元就和錢福順商量,讓國梁的二姨,也就是馮開元老伴的那個遠房表妹來擔任。現在是新事新辦,那些老講究也簡化了許多,隻保留了一些必不可少的程序。尤其是錢馮兩家的這樁喜事,兩家都認為是門當戶對,加之馮開元不在乎錢,不在乎那些講究,事情便好辦多了。至於媒人這個角色,錢福順認為反正也是個擺設,不需要她做什麼的。所以就沒有表示反對。國梁的這個二姨不喜歡說話,但是讓她說的話,她卻能一字不漏原汁原味地說出來,錯不了意思。她受馮開元安排來上白彪嶺問問錢家有些什麼事。錢福順兩口子有事就說事,沒事就不說事。她回去後如實彙報給馮開元。有事、有要求,馮開元往往就說行,就痛快答應;沒事、沒要求,馮開元就說,好、這就好。
這樣,錢馮兩家的這段姻緣就比較順利地向前發展著。
初冬,農閑時節,上白彪嶺的錢月圓和城裏的馮國梁確定了舉行訂婚儀式的日子。這個日子是好上加好的日子。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這一天,正趕上錢福順老支書、老村長的六十大壽。是這樣一件“兩好並一好”的好事情,城裏的男方也不為難山裏的女方,午飯就定在了女方家。
錢福順把三女兒月圓訂婚的日子選在自己的六十壽誕是個什麼意思?不少人在猜測,錢福順隻說這叫芝麻掉進了香油瓶瓶——碰巧了、碰巧了。
在汾陽,說到過壽,講究男不過單,女不過雙。意思是男人不過單數的年齡,女人不過雙數的年齡。汾陽人從出生滿一個月過滿月開始,要過一歲、過三歲,過到二十來歲要舉行結婚慶典,然後到四十過四十。男人過四十很重要,過了四十就“起家”呢!汾陽話所謂“起家”,言下之意是過了四十就會順順當當或升官或發財,或者升官發財都占全。錢福順就是在四十歲的時候兼任村長,獨攬上白彪嶺大權,並且開始使自家的日子和事業蒸蒸日上的。過完四十就等著過六十。六十之後,每十年一過,這都是講究。這些講究裏,過滿月、過一歲、過三歲都是父母來操持,過四十是自己給自己操持,而過六十、過七十、過八十都是兒女給操持。這是老講究。正所謂窮講究、富講究,由不得你不講究。過壽是要舉行慶典儀式的,設供桌、擺供品、貼福字、壽字,還要燃放爆竹,並設宴款待親朋好友、左鄰右舍。赴宴者是要上禮的,從早年的一包餅幹或一籠壽桃饃饃到後來的十元、二十元,直到現在的五十元甚至更多,說是祝賀,實為同桌吃飯,各自掏錢。還有另一個說法,叫“一家下禮,兩家費”。上禮時,大家難免有點心疼,但一定要上,以免被人視為不懂禮數。錢福順在桃花峽是個不一般的人,錢福順的六十大壽就要是排排場場的。
是日早晨,旭日東升,朝霞燦爛,桃花峽裏微風蕩漾,空氣清爽。錢福順與老伴郝茹花穿著一新,先在供奉祖先牌位的供桌上一字擺了四個瓷碟,每碟放四個油糕,接著點白色蠟燭兩隻,上四炷香,然後在桌前跪地,燒疊好的紙金若幹,磕四個頭,灑白酒於桌前。隨後,有幫忙的鄉親們來,在院中房前搭起壽棚。壽棚中置放八仙桌一隻,在八仙桌兩邊各放太師椅一隻。八仙桌上照例擺了三個瓷碟,每碟放三個油糕。這些都便當了,就有人在當院燃放爆竹,一般是放兩個二響炮。
這裏婚喪嫁娶還是按照老規矩,設早、中兩頓宴席。放炮就是通知人們來吃早飯的。
正午時分,供桌上的供品要換。祖先牌位前的油糕換成每碟四個桂花饃。壽棚裏八仙桌上的油糕則換成了每碟三個順蓮花麵饃,並增加了五碟五種新鮮水果,或者以幹果代水果也可。但是,不能擺放梨、橘子、葡萄的。老講究說,梨是分離,葡萄是眼淚,橘子又諧音絕子。錢福順想要兒子沒兒子,這橘子就更不能擺放了。除此之外,還要把兒女親家所謂姻親的禮物擺上八仙桌。錢福順目前有大女兒、二女兒兩邊的親家,親家除了要出禮金,還要奉上長壽麵、長壽酒、還有“壽人”一類的麵食。而女兒們則從鎮上定製了六層塔一樣的蛋糕,一層十年,六層就是六十壽誕的意思。
讓親戚朋友們倍感興趣的是,這八仙桌上還擺放了馮開元送來的長壽麵、長壽酒,還有製作精良的壽人。據說這壽麵和壽人是馮開元特意從省城太原定製的高檔物品。隻有這長壽酒為汾陽貨,卻是杏花村汾酒廠出產的五十年陳釀青花瓷汾酒。馮國梁跟著他二姨這個媒人,提著這些東西來到錢家的時候,著實讓親朋好友父老鄉親們的眼睛閃亮了一番。他二姨這個媒人把馮開元教給她的話當眾一字不差地告訴錢福順兩口子:“馮開元董事長本是要來上白彪嶺給壽星拜壽的,可又被瑣事纏住了,一時難以脫身,等一會兒,辦完了事,如果能來,一定要來的。至於訂婚這事,也隻是個形式,反正已經是鐵板上釘釘的事情啦。馮家沒有那麼多講究,錢家說怎麼辦就怎麼辦。隻是拜壽的事情不能耽誤,就讓國梁代他多磕幾個頭吧!”
錢福順聽著媒人轉述的話語,嗬嗬嗬笑個不停,指著青花瓷汾酒對國梁說:“你爸也是的,給我送這麼貴的酒,我怎舍得喝?”
馮國梁在眾人麵前很會說話的,馮國梁溫和地說:“喝吧,少喝酒,喝好酒,養身子嘛。隻要伯伯您高興,咱天天喝汾酒也喝得起!”
錢福順還是嗬嗬嗬笑個不停。婆娘們看國梁這般清秀模樣大都喜歡,說城裏的男人就是不一樣。也有人嘀咕,說國梁長的太秀氣,像個女人家。就有人反駁,說這是富貴相貌呢,男人臉蛋女人樣,當不了皇帝當宰相。
已到正午,有主持拜壽的司儀來請。錢福順遵照司儀的吩咐走進壽棚上三炷香,點燃紅色的壽燭兩支,在桌下燒過三道紋紙和金色的紙元寶。方才按照男左女右的規矩,與媳婦郝茹花分別坐在太師椅上,等待晚輩們前來拜壽。
先是大女兒月娥夫妻倆雙雙跪在父母膝下,磕過三個頭,每人說幾句祝福的話,再是二女兒月琴夫妻倆,照例磕頭,獻上祝福話語。
接下來就該是三女兒月圓了,卻是不見月圓。
司儀叫喊:“三孥子咧?該三孥子啦。今兒還是三孥子訂婚,就看她是怎樣給她老子拜壽啦!”
月圓坐在自己住的窯洞炕上,聽得見司儀的叫喊,隻是不動身子。到現在,父母給訂的這樁婚姻她是已經接受了的,事已至此,不接受也沒辦法。親戚朋友都來了,父母在桃花峽也是有頭有臉的人,怎能讓父母在眾人麵前下不了台?況且,現在看來,馮國梁除了是個二婚男人,別的什麼都好啊。自己一個山裏的弱女子,還有什麼可挑剔的?至於說斌武那邊,她也隻能說對不住斌武了,隻能把斌武埋在心底裏當個好哥哥對待了……
司儀還在調侃,說:“訂婚又不是結婚,給你大拜壽還羞羞答答地做甚,快出來磕頭吧。”
錢福順朝嘻嘻哈哈站在司儀身邊的四女兒月愛使了個眼色,月愛就跑著進了窯洞。不一會兒,月愛拉著月圓出來了,圍觀的人竟就給月圓讓出路來。月圓走進壽棚的時候,那馮國梁主動迎上前去,輕輕地拉了月圓的手,雙雙來到錢福順老兩口的麵前。馮國梁這般主動、親切,又是第一次與月圓肌膚接觸,月圓早已羞得一臉紅暈,心裏還有些慌亂。國梁卻表現得大方文雅,拉著月圓的手雙雙跪下磕頭。好熱鬧的鄉鄰們就起哄,說:“說呀,說幾句祝賀的話,城裏人會說話,快說,讓我們聽聽……”
國梁很鎮靜,也很穩重,拉著月圓站起身,雙手抱拳,麵帶微笑,說:“晚輩馮國梁恭祝伯父、伯母,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這樣說過,又轉身朝著圍觀的人群抱拳:“也祝上白彪嶺的父老鄉親們笑口常開,闔家歡樂,幸福安康!”
這麼一句祝福的話竟就贏得眾人一片叫好。
有鄉親叫喊:“既然已經訂婚了,城裏的女婿子就不能喚伯父、伯母啦,得改口。”錢福順說:“哎哎哎,那誰,不用瞎起哄,難為孩兒們咧!”
馮國梁很文雅地笑、很文雅地說話,他甩了一下頭發:“這也沒甚為難的,應該的,隻是不知道,按這裏的稱呼,還是按城裏的稱呼?”
鄉鄰你一言他一語:“入鄉隨俗,吼大大。”“還是吼爸爸媽媽好,人家是城裏的。”
月圓卻在這時有些意外地扯了扯國梁的衣角,低聲說:“吼爸爸、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