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尼姑論書(1 / 2)

林平出了嶽莊,天已大黑。鄉下的晚飯都這麼晚。

他初來此地,道路還不熟,但知道去向,越過廢河道,就沿著北岸的林子,一直往東去。

舊時的黃河故道,無風三尺沙,到處一片荒蕪。如今一改舊貌。幾百裏河灘都是綿延不絕的樹林。蘋果樹、核桃樹、桃樹、梨樹、槐樹、榆樹、柳樹……鬱鬱蒼蒼,如大林莽。林莽間踩出一些蜿蜒小徑。七拐八岔。沿一條小路走,走著走著,說不定又會繞回原地。林深路細,大白天也有迷失方向的。天黑以後,人歸村,鳥入林,大林莽裏便一片沉寂,無邊無際的沉寂,仿佛是與人世隔絕的一個世界,裏頭充滿了神秘,也充滿了恐怖,完全不像白天那樣可愛。

林平硬著頭皮往東去。初時騎車,一手拿電筒照著。一條光柱便竄來竄去,驅趕著黑影。地麵很平,軟軟的,比在馬路上騎車還舒服,感覺。便想加快。便快了許多。光柱也急促地尋著路徑。不好!一棵樹迎頭過來了。他忙閃。閃開了。車子歪到地上,人也摔了下來。光柱倏地消失。林子裏突然黑得什麼也看不見。他爬起來,先把車子立住,又去摸電筒。前後左右,沒有。又前後左右。在右邊三米遠的地方摸到了。一按,不亮。又按,搖一搖。亮了。他長出一口氣。扶起車子又上去。不敢騎快了。慢慢的。光柱探進黑暗中,前頭引路。電筒一會兒也不敢熄滅了。樹身僵僵地往後移動。小徑跳躍著往前延伸。他握緊車把,全神貫注。頭上冒出汗來……冷不丁,左近的樹上一串惡笑:“啊啊啊啊!……”有人!林平一躍滾下車子,頭發也豎起來。做好自衛的準備。再聽,什麼動靜也沒有。他想了想,是貓頭鷹。他抹一把額上的汗,冰涼。渾身的汗毛孔都奓開了。於是又騎上車。光柱在前頭探路,卻越來越微弱。他又急了,加快!車輪沙沙。沙沙沙沙沙!……“嘣!”撞在樹上了。他一下子衝出去,落在地上。車子前圈癟了。手電也摔壞了。額頭擦住樹身,火辣辣的。

他沮喪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氣。估摸已走出六七裏地,就是說,距柳鎮還有四五裏路。不算太遠了。沒別的辦法,隻有扛著車子走了。他在地上坐了一陣子,倒覺林子裏不像先前那麼黑了。天光透過樹隙,兩三步之內能看見樹影。

林平扛著車子,高一腳低一腳。每走幾十步,就要放下歇歇氣。稍停又走。一直走了近兩個小時,還沒摸出樹林。他有些慌了。莫不是迷了路?正懊惱間,忽見林子深處透出一點光亮。不會是磷火吧?他站定了細看,那光亮並不動。那麼,是有住家了。或許是看林的小屋呢。林平便直奔那光亮走去。又走了大約十來分鍾,終於到了。是三間屋,模糊像草房的樣子。草房外圍著一個籬笆院。院前好大一片水。光線明晰了許多。他看看沒有動靜,便喊:“喂,屋裏有人嗎?”聲音很響。他擦把汗,等著。

門開了。一片光撲出來。從屋裏走出一個老女人。她在屋門前站了站,竭力往黑暗處探望,問:“是誰呀?”

林平忙應:“老人家,我是趕夜路的,轉向了!”

那女人“噢”一聲,便走過來,又開了籬笆門:“到屋裏歇一歇吧。”

林平累極。便扛著車子進了院。一邊說:“車子也碰壞了。老人家,晚上打攪您,真不好意思。”老女人好像無所聞。隻顧後頭關上籬笆門,就往屋裏讓:“進屋吧。”林平放下車子,猶豫了一下,跟老女人進了屋。

屋子裏很潔淨。當門一案,一桌,一幾,兩把木椅。都是古色古香。案角上放一隻紫銅香爐。香爐裏插一束不知名的野花,散著淡淡的幽香。林平驀然想起,一來柳鎮就聽老裴介紹過,說南河灘有個影柳庵,莫不是這裏?那麼,這位老女人就是老尼姑了。可是,尼姑庵怎麼會是這種樣子呢?連個佛像也沒有。僅一隻香爐,還插著水靈靈的野花。前幾天還聽老裴說,黃毛獸說《金瓶梅》說得絕,連影柳庵的老尼姑也去聽了。這是個什麼樣的尼姑?林平一團疑雲。這時,老女人剛出去不大會兒又進來了,門外燈影處放一盆水,裏頭浸著毛巾。她和藹地說:“洗洗吧,看你熱成這副模樣。”林平不好意思地笑笑:“老人家,真麻煩您了!”她又笑笑,沒吭聲。

林平洗過臉,清爽了許多。重返屋裏時,老女人已為他倒好茶。“坐吧。”林平便坐下了,端起茶呷了一口。老女人並不多言。正在桌子對麵收拾幾本書。林平隻看清最上頭一本是《聊齋誌異》。下頭幾本是線裝書。林平便知這老女人不同一般村婦,不由生出敬意,就問:“老人家,這書是……您的?”老女人點點頭,轉身把書送進臥室。返回來,坐在林平對麵,歎一口氣:“沒有嘍!十八年前,影柳庵被焚,書都燒光了。這是我埋在地下的幾本,所好幸存。”端起為自己泡的一杯水,慢慢呷。不勝惋惜的樣子。

林平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忙站起恭敬地說:“真對不起。我剛來此地不久,不知您就是影柳庵的師父。”

老尼姑這才抬頭打量他一眼。看這後生眉清目秀,莊重大方,有些喜歡。淡淡一笑說:“不喊師父也罷。我年輕時投奔影柳庵,原也不過為尋一塊清淨之地。雖曾削發,並不曾打算真心為尼。當初師父也知我難入佛門,但她還是把我收留下來。師父故去後,把影柳庵留給我,也留下一個‘師父’的稱號。世上人都這麼喊。想來也是一個誤會。”說著,很開朗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