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食虱者和老尼姑(1 / 3)

貓貓在湮子旁邊溜達累了,便倦慵慵地側臥於一片草從中小憩,想待會兒再去尼姑庵。水麵一簇蘆葦旁,有幾隻野鴨泊在那裏。一隻安靜地銜水洗羽,三隻盤頸而眠。偶爾瞅一下躺在岸邊的白衣姑娘,毫無驚慌之意。

貓貓也不驚動它們。起先隻用一種羨慕的目光看著這些野趣橫生的小東西。它們竟那麼安適嫻雅。漸漸,她自己也受到感染,一時心靜如水。慢慢兒,困倦襲來,不知不覺睡著了。她像玉姑娘一樣躺在嫩茸茸的青草裏,兩條蓮藕似的小腿微微彎曲著,豐滿的臀部從白色連衣裙下高高隆起,長發烏雲樣散落在草窩裏。她睡得十分香甜。好像很久沒這樣舒服地睡過一覺了。她不知在做什麼夢,臉蛋兒紅撲撲的,扭動了幾下身子,淚水忽然湧出來。她舔舔豐潤的唇,又安然入夢了……

不知過了多久,貓貓矇矓中聽到近旁有人語。一男一女,都是老人。他們似乎在閑聊,有一搭無一搭的。有一陣不說話,便隻聽“嗒”的一聲。稍停,又是“嗒”的一聲。清脆如棋子落盤。忽然,兩人又爭執起來。爭著爭著,又都低聲笑了。笑得像孩子一樣天真。

貓貓先還驚懼,聽到笑聲,便僅存了好奇。她慢慢睜開眼,從草隙中探望。他們就在距自己二十多步遠的一蓬柳蔭下,低首對坐,好像在走棋的樣子。因都是側身,看不甚清。那老女人穿一件潔淨的鴨蛋青布衣,左旁放一隻柳條籃。老漢則盤膝而坐,膝上放一隻黑布褡褳。白眉白須,麵相開朗而斯文。貓貓心中一動,這老漢不是廟會上那位演周易的老先生嗎?!他怎麼到這裏來啦?那老女人是誰?莫不是影柳庵的尼姑師父!設若是,他們又是什麼關係?看樣子,他們極熟,常來常往的樣子。

這事真有點蹊蹺。相距這麼近,他們肯定早就發現了自己。可又為什麼不來驚動呢?偶爾,他們轉頭向這邊一看,又相視而笑,極慈祥的樣子。好像老爺爺老奶奶在看著孫女兒睡覺。

忽然,他們同時俯下身,用手指點著查數:“一、二、三、四、五、六、七……”查了好大陣,老先生忽然抬頭大笑起來:“哈哈哈!……上個月,我輸你三子半,今天贏了你五子!……好痛快呀!哈哈哈!……”老女人一聲“哦——!”朝這邊指指。老先生急忙捂嘴,卻笑得“噗噗”的,下巴一縷白胡子直動。老女人無可奈何地歎口氣,也笑了:“得意忘形!看把你樂的……”一邊收拾棋子。貓貓聽出來了,他們下的是圍棋。心中極是感慨:怪不得人說,齊魯之地,鄉野常有高人。過去身居鬧市,耳聽為虛,今天真是眼見為實了!

她決定繼續裝睡。看他們還要做些什麼事。

隻見白眉老先生站起身,伸伸雙臂,打個哈欠。又朝貓貓這邊看,忽然輕聲歌吟道:

彼澤之陂。

有蒲與荷。

有美一人,

傷如之何。

寤寐無為,

涕泗滂沱。

彼澤之陂,

有蒲與蔄。

有美一人,

碩大且卷。

寤寐無為,

中心悁悁。

彼澤之陂,

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

……

貓貓聽得呆了,似懂非懂。但能聽出,此歌是因自己而引發的。偷偷摸摸腮邊,果然還有淚痕,不覺臉緋紅了。心中嗔怪道:“這老頭兒果然有些瘋癲!”

上午在丁寧街口,貓貓擠進去,求他給占一卦。他看貓貓扮相,不似鄉下人,便微笑著打量她:“姑娘,你也信命哇!”貓貓一咬唇:“信!”一圈鄉下人都看住貓貓,這麼個俊俏闊氣的城裏姑娘也來算命,實在稀罕。老先生忽然狡黠地笑了:“姑娘,占卦有求名、求利、求平安、求前程、求婚配……諸多之分,不知你求哪樣?”貓貓想了想,正要回答。他一揚手:“慢!你不用告訴我,隻要心裏想好就行了。”說著,遞過一個竹筒來,讓貓貓搖一次摸出一枚製錢放桌上。再搖再摸。如是六次。老先生逐個看過製錢,閉目演算,念念有聲。良久,把眼睜開,笑嘻嘻說道:“姑娘卦相尚好。若求名利,名利雙收;若求前程,前程亦大;但論平安,則不敢許言,怕你一生多有磨難,不大順平;要說婚姻呢,似不能從一而終,當有三合三分,終不美滿。老夫直言,望姑娘恕罪。哈哈哈哈!……”當時,貓貓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聽到末了,說要嫁三次人。貓貓不幹了,衝他一噘嘴:“哼!這輩子呀,我一個人都不嫁!”打開小皮包,扔下五塊錢就走。圍看的人都笑了。那老頭兒卻在人群裏頭嚷:“哎——姑娘,拿走你的錢!我是無事消遣,不收錢的!”

貓貓也不扭頭,隻顧擠出去。後邊一個人跟出來,也勸她說:“姑娘,把錢拿走吧!鄭先生常在廟會上演八卦,真的從來不收錢。”

貓貓沒好氣地說:“那他幹嗎呀?”

那人說:“他是尋開心!”也隨著走。

“他很富嗎?”貓貓扭臉看那人。是個中年漢子。

“嗨!鄭先生一輩子潦倒。”那漢子又敬佩又惋惜地介紹,“他看錢如糞土。也不會算計。孤身一人。有錢就買酒喝。沒菜下酒,就摸出幾個虱子放桌上。喝幾口吃一個,很舍不得的樣子。還搖頭晃腦,哼哼唧唧,不知說些什麼。一次,正坐在桌前喝酒,忽然叫一聲站起,俯桌麵上東瞅西瞅。酒館裏人問:‘鄭先生,你尋什麼?’他說:‘剛走失一匹肥虱!’一屋人都笑他。他也不理,又找,終於在桌腿上找到了,才算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