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夏季特別炎熱,連風也是熱烘烘、黏乎乎的。二裏外的縣城中心,不間歇地傳來嘈雜的人聲和汽車喇叭聲:“嗡嗡——嘀嘀——!”更增添了空氣的焦灼和燥熱感。
熱風裹著縣城特有的氣味,從南向北吹來。穿過白雲河南堤綠霧般的柳林,經過白雲河寬闊的水麵,熱風、噪音和氣味都被過濾一新,空氣頓時變得涼爽起來。
這是一個清靜的世界。
這是一個寂寞的世界。
傍晚,幾塊灰色的雲朵從遠處遊來,停在白雲河上空,漸漸不動了。河麵上立刻投下幾片陰影,空氣也有點悶。
該是百鳥入巢的時候了,兩岸樹林敞開深廣的胸懷等待著。但今天鳥雀有些反常,不知是被悶濁的空氣弄得煩躁不安,還是一時尚未找到自己的歸宿,老是在林子邊沿上竄來繞去的,不肯棲息。幾隻燕子貼著河麵,啜一點兒水,旋即射向高空,一反身又紮下來,貼著河麵向來處飛去。
碼頭的河麵上,桅杆高聳,二三十條大小船隻泊在白雲橋兩側。幾個男人赤裸著黑亮的臂膀,在收拾纜索,鐵鏈時而發出一聲脆響:“咣啷!”女人們在做飯,一縷縷炊煙從艙廒裏飄出來,又嫋嫋升起,先是一根根直立的煙柱,在升入幾十米高空後,又全都敞開來,彙成一層淺淡的霧靄,讓你分不清哪是雲哪是煙。
船頭上,幾個三五歲的孩子,一絲不掛地叉立著,用遲滯而好奇的目光向岸上搜索著什麼,卻缺少這個年齡應有的活潑。
河麵上的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靜得讓人感到胸悶、壓抑。
“……哩哩噢噢!……哩哩!……”
從北岸一條小船的船艙裏,不斷傳出一個年輕姑娘悲切的哭聲。哭聲在河麵上擴散、飄蕩,使這沉寂的氣氛裏又增添了幾分不安。
附近的一條船上,一個上了歲數的女人向哭聲那兒張望了一眼,輕輕地搖搖頭歎息:
“唉,可憐的孩子!”
生活是無情的。它時常會在你毫無準備的時候,以一件你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改變你的命運。
你看嘛!晚月品學兼優,身體結實得像跳水運動員,高考本來是沒有問題的。可是,考試前一天下午,天太熱,她一連吃了三根冰棍,半夜裏突然肚疼得打滾,又吐又瀉。喊來校醫一查:急性胃腸炎!到天明時,已經折騰得頭昏眼花、精疲力竭了。
八點整,激動人心的鈴聲響了。這時,晚月還掛著鹽水,正在昏睡。班主任急得直搓手,他來回踱了幾步,繼而彎腰附在晚月耳旁,輕輕呼喚:“晚月,晚月!你還能考試嗎?”
晚月吃力地睜開眼,轉動了一下無神的眼珠子,稍一遲愣,忽然驚醒,伸手撩開被子,艱難地欠起虛弱的身體,兩眼噙著淚花:“老師,我考!我去考試呀!”
班主任眼睛潮潤了。他被晚月的倔強勁兒感動得流出了眼淚,上前一把攙起晚月,扶著她一同步入考場。
醫生說,晚月需要繼續輸液,不然考試更不能堅持下來。晚月剛坐好,吊針架同時也立到了考桌的左側。她伸出左腕,一根細小的針頭立刻插入靜脈。晚月的前額不時滲出一層細密的虛汗,她顧不得擦一擦,竭力鎮靜著,右手握筆,“沙沙沙”地寫了起來。
班主任經過特許,坐在一旁護理。他偶爾為晚月擦擦汗水,觀察一下鹽水滴落的速度,更多的時候,卻是兩眼盯著晚月的卷子,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隨時都會蹦出來……
晚月堅持著考完了各門功課。可是答卷並不理想。她是在病痛、疲倦和焦慮不安中做完每一張卷子的。
考試結果,晚月以半分之差落了榜!
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班主任和同學們都來安慰地,鼓勵她明年再考。晚月一言未發,給老師鞠了個躬,便靜靜地離開了學校。
表麵的平靜掩飾著她內心巨大的痛苦。晚月傷透了心,她賭氣決定,再不和書本打交道了!
如今,公園一樣幽雅的大學校舍,高大而氣派的教學樓,嚴肅而謙和的白發教授……都像海市蜃樓一樣,那麼清晰,又那麼高遠。大學,隻能是神往的天國了。那是幸運兒的世界。
有什麼辦法呢?晚月沒這份福氣。
她記得小時候,娘請人給她算卦。算命先生說:“男占三八有馬騎,女占三八有苦吃。這孩子生在八月二十八,初八、十八、二十八,加上八月的八字,一共四個八,夠苦的了。”娘一把攬過閨女,哭了。晚月卻躺在娘懷裏撒起嬌來:“啥呀——?格格格格!……”她不信,還掙開手吐了算命先生一臉唾沫。現在,不知怎麼,這件兒時的事又在腦海裏實現出來。是巧合呢,還是冥冥之中真有個無法改變的命運在等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