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悄悄的。突然,一陣蛙鳴,之後又是無邊的沉寂。
白雲河河麵上,幾星船火,閃閃爍爍。白天時,碼頭上還熱熱鬧鬧的,一到晚上就少有人語了。高高的白雲橋上,偶爾有一個人影匆匆穿過。之後,一切又像凝固了似的。兩岸長堤上的樹林,伸向無邊無際的夜色中,在眼前還是分作兩排黑森森地矗立著,再往前看,卻又合攏為一體了,天光下,隱隱如山巒一樣起伏,大森林一樣幽深。這是天地之間不為人注意的一隅。
而在另一方世界上,人們輕鬆的夜生活仍在繼續。南邊二裏外的小縣城中心,不時傳來夜市的隱隱喧鬧聲。在一片混沌而和諧的音域裏,突然冒出一兩聲清晰的吆喝:
“酸梅湯呀——”
“熟雞蛋——”
……
間或,也有幾聲汽車短促的喇叭叫,和車輪碾過馬路時的悶響。過後,仍是混沌而和諧的喧鬧。這幾天正在放映《少林寺》,一夜三場,小縣城竟成了不夜城。“少林,少林……”雄壯、激越的插曲一陣陣傳來。文明世界的一切,都對人具有如此巨大的誘惑力。
螞蟥躺在船板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我本來不是也可以在縣城找一份工作的嗎?下班之後,也可以像別人那樣,和朋友、戀人並肩在小夜市裏,悠閑地散步、聊天、坐在電影院裏消閑。可是,我卻失去了這些權利,成了社會的棄兒,已經沒有臉麵到人群裏去了!
上中學時,郇保一直是班裏的體育委員。在同年齡的同學中,他發育成熟比別人早,初中時已經長成個頭。田徑、球類、遊泳,沒一樣不是好手,經常在學校大出風頭,也為班級、學校爭得許多榮譽。那時,郇保穿一身火紅色運動衣,腳蹬四十二碼白回力鞋,渾身充滿青春的活力,常常被女同學羨慕的目光所包圍。啊,風華年少,春風得意,多讓人陶醉呀!
上高二那年夏天,有一次,學校組織到白雲河裏遊泳。有幾個女同學不會水,老師讓郇保和幾個男生做保護工作,同時在淺水灘裏教她們遊泳。失去了一次在河裏盡情戲耍的機會,郇保起初還有些不肯。但老師安排了,自己又是體育委員,無可推托,隻好答應了。
當這群女孩子脫去長衣長褲,穿著緊身遊泳衣,試探著、驚叫著,嘻嘻哈哈撲進淺水灘時,郇保一下子心慌意亂了。他從來還沒有見過少女們這樣晶瑩如玉的肌膚。在教一個女同學遊泳時,他臉漲得通紅,呼吸也困難了。一股從來不曾有過的朦朧的衝動,猛烈地撞擊著他的胸膛。鬼使神差,郇保失去了自控,伸出手去,膽怯而又不顧一切地在她渾圓的大腿上擰了一把。擰得太重了!那個女同學以為被螞蟥叮住了,嚇得尖叫一聲:“啊呀——螞蟥!”雙手一揚,滾進深水裏。
這突如其來的鏡頭,都被旁邊的幾個同學看到了。女學生羞得背轉臉,男學生怪樣地張大了嘴巴看他。郇保一下子清醒過來,臉刷地紅了,扭身就往岸上跑。等同學們七手八腳救上那個女同學,郇保早已弓著腰背躥上大堤。一個調皮的男學生故意大叫起來:“螞蟥跑啦——!”水麵上哄然一陣大笑。那個女同學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頓時捂住臉哭著上岸去了。
郇保留下一個外號,從此逃離學校。老師到他家裏找了幾趟也不見蹤影。他失蹤了。
正當學校、家庭到處尋找的時候,郇保正向關外的大興安嶺進發。
他悔恨自己做出這種丟人的事,再也無臉見人。他幻想到原始森林裏去生活,那裏渺無人煙,沒有人嘲弄他,沒有人鄙視他。他希望能弄到一杆獵槍,和虎豹豺狼為伍,披獸衣,吃獸肉,喝泉水,永遠脫離人群,悄悄洗刷自己的恥辱。
但事情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麼順利。他爬上一列貨車,夜間呼嘯的風使他冷得發抖,咕咕的空腸使他感到饑餓難耐。第三天夜晚,他在東北一個偏遠的小縣城下了車。饑寒交迫,舉目無親,黑幽幽的大森林使他望而生畏,一種對異地的陌生、恐怖感驟然襲來,郇保蹲下身子,捂住臉“嗚嗚”地哭了!
郇保沒有勇氣進入大森林,也沒有勇氣回家,成了流浪漢。他撿食人們丟棄的菜葉充饑,用破草袋禦寒,蓬頭垢麵,四處遊蕩。三個多月以後,這個小縣城發生了一起重大盜竊案,他成了被懷疑對象,進了拘留所。這裏倒安逸,起碼不愁吃住了。隻是在夜晚,他常常想娘,偷偷哭了幾次。他知道娘體弱多病,現在還不定是死是活呢。但一想到自己的醜事,一想到家鄉人們的議論,一想到脾氣暴躁的爹——那個退休老工人,他又渾身發抖了。回去——太可怕了。
可是,郇保到底還是回來了。審查結束之後,他被押送到了家鄉。之後,又被審查了一個月。——誰知在外幾個月,他幹了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