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做好了。是蘑菇麵,上麵漂一層素油花兒,香噴噴的。她放下碗,沒敢看我,說了一聲:“你要不要洗個澡,我去燒水。”
我點點頭,她又輕盈地出去了。在她進屋時,我仔細端詳了一下,像她——不,是她!我激動得心裏怦怦跳。我們縣中學當年的兩千多名學生,文化革命後幾乎都回了家。我每次下鄉深入生活,都會碰上幾個老同學,但在這裏碰上鹿榮,還是太意外了!
那場球賽剛結束,同學們就把我們全抬起來了,遊了大半個校園。我們幾個隊員都激動得哭了。不大會兒,我們在學校澡堂,痛痛快快洗起澡來。鹿榮累得快走不動了,一瘸一拐走在後頭。進了浴室後,她昏昏沉沉開錯了噴頭,冷水一下子澆了全身。當時,她還大汗淋漓,被冷水一澆,驚得尖叫一聲,就昏倒地上了。
後來,鹿榮腰部癱瘓了。先在縣醫院治療,效果不大,又轉到二百裏外的專區醫院。高老師裏外張羅,由學校出錢為她看病。我們幾個姑娘去看過兩次,她仍不能動彈,不僅腰部壞了,而且得了嚴重的婦科病。我們在她床前哭,她卻笑著安慰我們:“別哭啦,小妹妹們!我肯定會好的。”
當時,她主要擔心不能參加高考。恰好不久,“文化革命”開始了,高考停止,她也就安心養病了。而我們因為醉心於“文化革命”,此後又是串聯,又是打派仗,接著知青下放,再沒機會去看她。也就不知她後來的情況。隻隱約聽說,她後來成了癱子。前幾年,省裏下放來的那一百零四個右派全都平反了,鹿榮隨母親又回省城去了。她怎麼還在這片密林裏,過著隱居樣的生活呢?她母親呢?她的身體什麼時候恢複的?她什麼時候出的嫁,男人什麼時候死的?現在,為什麼又對一個陌生的“男人”這樣感興趣……
這一切都像謎一樣,引起我極大的興趣和關切。我想立刻和她相認,互相傾吐一下別後十七年的經曆。但我又擔心把她置於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這會兒,她正情意綿綿,陶醉在對異性的向往中。她幾乎忙得腳不沾地,又是殷勤留宿,又是精心做飯,又是張羅洗澡水,她正通過一個女人所能做到的一切,表現出她的柔情。她也許以為,自己正一步步把我這個英俊的“小夥子”變成她的俘虜呢。她正在做著一個美好的夢!我一旦暴露了身份,她會不會羞得無地自容呢?啊,會的,肯定會的。我實在不大忍心了!
不知為什麼,我竟一點兒沒覺得她的癡想有什麼邪惡之處。這也許是因為我們少女時代的關係太密切了吧,她曾經給我留下過那麼美好的記憶;也許,分別十七年來她的謎一樣的遭遇,使我有一種預感,她生活中肯定有過巨大的不幸和缺憾,誰知道呢?反正我同情她,盡管我還沒有理解她。
我剛吃完飯,她又進來了,依然是羞怯怯的:“你……去洗澡吧,我燒好水了。”
的確,我該洗個澡了。在林間穿行七天七夜,渾身髒透了。我感激地注視了她一眼,立刻起身去了,心裏有點兒慌慌的。現在輪到我心虛了。我真怕她在這時認出我來。可是,又能瞞多久呢?
小木屋東山頭,有半間廚屋,也是用圓木紮起來的,周圍是籬笆泥牆。廚屋裏亮著一盞油燈,由於水霧蒸騰,顯得朦朧不清。靠鍋台的地上放一隻大木盆,裏頭盛了大半盆清水,我伸手試了試,熱乎乎的,正好用。我伸頭往外看看,急忙關上門,把衣服都脫下來,放到一堆木柴片上。我幾乎是手忙腳亂地跳進木盆的。真舒服呀!盆裏放好了一條毛巾,浸泡得軟軟的,我拿起來盡情地在身上撩水、擦洗,灰塵一層層掉下來,我周身像脫了一副枷,頓時感到輕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