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還沒有落下,像一塊晶瑩潤澤的玉,在西天掛著,通過林間的縫隙,透進一抹幽幽的光。啟明星在東方天際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像在和人捉迷藏。樹林中還是有些模糊不清,一行一行的樹木隻黑黢黢地顯出輪廓來。空氣兒卻是透鮮!

“假小子!還跑得動嗎?”鹿榮偏轉頭。

“試試看!”我驟然來了興致。

我們肩並肩跑起來,這是一條沒有邊際的林間小路,時而筆直,時而蜿蜒,腳下是鬆軟的沙土地,地上布滿了初秋的落葉,踏上去富有彈性,比當年在學校時那個四百米跑道還好。那時,我們女子籃球隊的同學,每天早上都要集中訓練一課時左右,繞著跑道跑了一圈又一圈,鹿榮像一頭小鹿,總是跑在最前頭。現在,我們又在一起跑步了。我發現,她雖然生過那場大病,經過幾年的鍛煉,速度仍是很快。慢慢地,她跑我前頭去了,我奮力追趕,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而且因為沒戴乳罩,跑起來胸前一蕩一蕩的,實在費力。鹿榮頎長的身體依然是那麼輕捷。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完全沒有等我的意思。我忽然覺得,她不僅在例行每天早晨跑步的規矩,而且似乎以此在抑製內心的激動。她內心還有許多苦衷要說,我還要叫她說下去。我完全被她的述說吸引了。

鹿榮已經跑得沒有蹤影了。我一邊跑,一邊喊:“鹿榮——鹿榮姐——”

樹林子轟鳴起來,和著我的喊聲,嗡嗡亂響,想不到林子裏也有回聲,隻是有些雜音,不像山壁前的回聲那樣整齊。沒有人應答。回聲過後,林子裏突然靜下來。我放緩了腳步,盡力往前方搜尋。天已經亮了,隻是又上了一層薄霧,各種鳥兒都離開棲息的枝頭,開始在林間歌唱飛翔起來。

我在林子裏找了好大一陣,還是沒有找到。我迷路了。麵前是一片竹節槐林,樹身挺拔、瘦硬,一陣風吹過,便有不少槐葉搖搖飄飄落下,如雪片一樣悄然無聲。我正在著急,突然黑小子從一棵樹後跳出來,衝我連叫兩聲:“呱呱!”我高興了,黑小子找我來了。我緊緊追上去,黑小子掉轉頭,不緊不慢地前頭帶路,不時回頭看我一下,好像怕我再迷了路。不大會兒,它就把我引出這片竹節槐林,眼前豁然一亮,頭上有整塊的天空了,前麵幾十步遠處,是一大片水,清亮清亮的。這不是我昨天下午見到的那個積水潭嗎?鹿榮就坐在積水潭對岸。她衝我招招手,我很快繞了過去,跑得喘籲籲的,一屁股坐到她身旁就叫起來:“哎呀,累死啦!鹿榮姐,你真行,還像從前一樣跑得快!”

她沒有吭聲。

周圍是一片片野草,雖然已是秋天,依然碧綠碧綠的,我認得出,這是苦膽草,當地人叫崖渠芝,好在崖坎水邊生長,開出的小花金黃金黃的。它雖然比其他花兒開得遲,卻裝點了秋色,具有獨特的芬芳,格外招人喜歡。鹿榮手裏拿著一朵剛掐掉的苦膽草花,注視著水麵。積水潭裏有一群小野魚正在悠悠浮動,露出褐色的脊梁。突然,一條水蛇從哪兒鑽出來,悄然疾進,向野魚襲擊過去。野魚們驚慌失措,翻出一片浪花,旋即不見了。我心裏一驚,昨天晚上幸虧沒來洗澡。這裏真有水蛇呢!

我扭頭看了一眼鹿榮。她的眼皮有點兒浮腫,是一夜沒睡覺的緣故吧?誰知道呢,也許在我沒來之前,她哭過了。我的心又沉下來,小聲問:“鹿榮姐,後來呢?”

鹿榮把手裏那朵野花兒使勁拋到積水潭裏,歎了一口氣,沉沉地,長長地:“後來,村裏的男人們開始注意我,尤其是那些打光棍的小夥子。他們似乎才發現,我是這個不大的小村裏所有姑娘中最美的一個,也是最容易欺負的一個。他們以為我老實、靦腆,又是右派的女兒,而母親隻是個沒有地位的小學教師,沒人能保護我。我隻要一走出學校門,就有人盯我,跟蹤我。有時趁我早晨或黃昏到林子裏跑步的時候截擊我。有幾次險些出事。但我有足夠的警惕,身上帶一把匕首,時刻提防著。有一次,一個家夥躲在樹後,趁我跑過去時,攔腰將我摟住了。我掙紮了一陣子,拔出匕首在他胳膊上刺了一刀。打那,他再也不敢了,其他人也不敢了。村子裏一些長者知道了,都相約教訓自己的孩子:‘人家母女怪可憐的,可不能造孽!’我才算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