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鹿榮離開積水潭,走進一片柳樹林。這片林子也很大,樹身大都有四五把粗,上麵幾乎都有疙瘩。看得出,這些柳樹都栽植好多年了,說不定還是五七年第一批栽植的。如果真是這樣,生長並不快。也許因為沙灘太貧瘠了吧!
我們並肩走著。看得出,鹿榮很激動。我不願再催促她了,讓她自己慢慢說吧。她彎腰掐了一根草梗含在嘴裏,咬一截吐一截,兩眼噙著淚,如此走了幾十步遠,她仍沒有說。是不願說了嗎?我又沉不住氣了,偏轉頭問她:
“那天晚上,你們就……”
鹿榮搖搖頭:“沒有。……睡到大半夜時,我醒了,他仍沒有來。我喊了幾聲,不見應答,屏氣細聽,外間一點動靜也沒有。我急忙又穿上衣服走出來,外間果然沒有人。他到哪裏去啦?是不是被我逼得太急,跑了呢?這深更半夜的,讓我到哪裏去找。可我不能不找,他拉著一條腿,到處溝溝窪窪,可別摔倒了。
“我拉開屋門,院子裏沒有他。雨已經停了,地上積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水汪。我打開小院的木柵門,借助天光,盡力在林子裏搜索。我很快就看到了。他就在前邊十幾步遠的林子裏,正拄著拐棍來回踱步,拐杖敲在地上,發出沉悶的嗒嗒聲。他走得很急促,在兩棵樹之間不停地走來走去,時而背靠樹身,仰麵喘息一陣。看樣子,他痛苦極了,似乎在作激烈的思想鬥爭。我沒想到,作出這個選擇,他會這麼作難。他痛哭了那麼久,肯定被我說動了心,但為什麼又這樣缺乏決斷呢?是不是還有另外的難言之隱?
“我疾步走過去,一把扶住他說:‘到屋裏去吧,別受了涼。’他知道是我,把頭慢慢轉過來,兩個人幾乎臉貼著臉。我雖然看不清,仍能感覺到他呼出的熱氣。這樣對峙了好久,他到底說話了,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肩:‘榮子,過去,是我……委屈了你!’
“‘你同意啦?’我驚喜地搖了搖他。
“‘不!我感謝你,你是個好姑娘。可我不能讓你……幸福!’
“‘為什麼?’我吃了一驚。
“‘因為,我是個……殘廢人!’
“‘這我知道!你少了一條腿,臉上有七塊傷疤,心髒旁邊還埋著一顆子彈,我都知道。正因為這,我才要來照顧你的!’
“‘不不!還有……你不知道,我已經……我不能告訴你,你不知道……我不能……真的!榮子,你原諒我吧,你的心意我領了,日後你會……明白的!’
“他在黑暗中急促地、語無倫次地解釋著。我心中一沉,他果然有難言之隱!而且,我模模糊糊有點明白了,他所說的殘廢是指什麼!刹那間,我心裏一陣酸楚,隻覺得天旋地轉,天哪,你可真會捉弄人呀!
“第二天,他看我暫時沒地方落腳,就讓我在他這個小木屋裏住下了,自己執意搬到三裏路外的一片林子裏,和一個看林的老人做伴去了。臨走前,他把門窗重新修理了一遍,弄得結結實實的。他還囑咐我:‘榮子,你還是個姑娘家,千萬自重。’我央求他:‘你也住這裏不行嗎?’他搖搖頭,堅決地走了。我知道,他不想玷汙了我的名聲。後來,我就在這裏住下了。林場領導根據我的意願,批準我參加了耿國臣大叔領導的護林隊。我們雖然不住在一起,但還可以時常見麵,並不覺得孤獨。
“但時間不長,他病倒了。還是那顆子彈在搗鬼!這一次很厲害,送往縣醫院時,我跟去了。根據以往經驗,先采用了保守療法,打針、吃藥。可是幾天過去,一點不見效,反而一天比一天重。最後昏迷了。醫院拍片檢查,發現子彈周圍化了膿,已經直接威脅心髒。看來,是非動手術不可了。為了慎重起見,縣醫院還從省裏請來了一位著名的外科醫生,準備把子彈取出來,徹底解決問題。可是那位外科醫生看了片子後,輕輕搖搖頭。原來,那顆子彈本來在心髒上方的。由於大量化膿,已經下沉和心髒緊貼著了。手術固然非做不可,但成功的希望極小。這位外科醫生推說設備太差,做不了這個手術,走了。他怕病人死在手術台上,壞了自己的名聲。可耿大叔的病已經刻不容緩,不能再等了。於是縣醫院的醫生隻好自己動手。開刀前,要親屬簽字。我毫不猶豫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醫生問我是他什麼人,我回答說:‘是他妻子!’醫生們都吃了一驚。老耿是老病號,醫生都認識他,卻不知道還有我這個年輕的妻子。等把他推進手術室,陪同他來看病的林場民政助理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勸說:‘你咋這樣傻!老耿怕是進得去,出不來了,你枉擔這個虛名幹啥?以後再找對象會受影響的!’我咬咬嘴唇,忍住淚水說:‘我情願!’真的,我心甘情願。那一刻,我難過極了。他孤獨了一輩子,我不忍心讓他帶著生活的巨大缺憾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