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個完全的煙民,一輩子被煙酒所困擾。他沒有規勸過我們兄弟戒煙,讓這煙緣自生自滅。我很小就學會了抽煙,不久,又自己不抽了。後來喜歡觀察別人抽煙的神態,跟我腦海裏的父親比較。遙遠的山寨,父親坐在台階的小板凳上,邊抽煙邊思索著家庭的事。
父親抽煙是與手藝一起學來的。那時他才十四歲,給一個彈棉花匠當學徒。那個戴著棉帽的彈匠就是我的師爺,父親跟著師爺串東家走西家,到處打聽著彈棉被的事情。
棉被是冬天的一絲溫暖,每一個人都畏縮在她的溫情裏安然地尋找夢裏花香。那個剛解放不久的中國,物質還比較貧乏,翻身的農民渴望有一床新的印花棉被。要師傅彈棉被,當然是想越牢固越好,主人就會好肉好酒好煙款待匠人。彈匠受嘉賓之禮。彈棉花是不能抽煙的,父親在飯後或歇腳的時候試一口,那是用旱煙卷的喇叭筒。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農村的經濟活躍了,農民手頭的錢也漸漸多了。他們都忙著置家產,為了溫飽,大家都尋思著置一兩床新棉被。父親就風光了,遠近的人家托信(捎口信)來約日子,或者攜酒親自登門預訂佳日。主人少不了好酒好肉的款待,還要奉上一包兩毛二的“香零山”或“嶽麓山”紙煙,父親就裝模作樣地“熏”起煙來。那樣子很“土氣”,煙夾在左手的食指與中指的第二節上。那煙沒過濾嘴,他怕浪費,煙口齊指麵,每抽一口,就用嘴去親一下手指,吸得“吧嗒”一聲。父親一天才抽幾根,剩餘的交給母親。母親微笑著接過去,在衣櫃裏給他辟了一個地方,一包包地“碼”得整整齊齊。我當時還隻有四五歲,偶爾也偷一包出去“嚐嚐鮮”。一不小心被母親逮著了,就要暴打一頓,還明令不準抽煙。大年初一,父親會給我和弟弟每人四包煙,也偶爾有兩包帶過濾嘴的“銀象”。口頭上是要我們敬來拜年的長輩的,但是我大都占為己有。我吸煙,就會被母親搶掉,並且說:這麼小就抽煙,屁眼裏會出煙屎。
九十年代初,農村的溫飽問題有一半以上人家解決了。有點錢的年輕人開始擺起“闊氣”來,抽煙也要過濾嘴。當時最流行的是“銀象”“909”“紅豆”,也偶爾能看見一個抽“長沙”的。我也快讀初中了,對煙已經興趣淡了,把注意力移到了小說上,《故事會》成了手頭的主打。大部分人家嫁女要做棉被,相互之間又攀比,哪家嫁女有多少多少件家具,有多少多少床被子。大家都要為自己的臉上抹光,一做就是十天半個月的,父親便更忙了。一年從陰曆七月做到第二年三四月,一般要定日期。如果要是那妹子與男的睡了,又懷上了孩子,娘家又不能承受這個“未婚媽媽”的重荷,那也隻好“插隊”,就得跟我的母親商量,讓母親把時間稍稍調整一下,動工的前兩天給他家回個信。人家供的煙也越來越好了,最少有那過濾嘴的,父親不再抽得“吧嗒吧嗒”響了。每抽一口都是深呼吸,抽完一口也懶得用手拿,就咬在牙齒間。抽完,煙蒂就被他咬扁了。父親每次回家,要陪我們向一會兒火。主要是給我們果品——新娘子獻的禮物,那是花生之類,也有錢,錢就給了母親。父親掏完口袋,就到菜櫥裏去找蔬菜吃,把母親給他留的一碗白菜、南瓜之類的蔬菜吃得精光,再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母親勸他,別燒了,嗆死人,燒了一根又一根。父親開始還溫馴,後來就說,我抽根煙也要說。母親就不說了,她知道,父親隻有兩大愛好,一是煙酒,雖然呷掉一些錢,經過了嘴巴,也不算完全浪費;二是五子棋,很難有空閑,找不到合適的對手,一年難得下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