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關於驢
孟醒
朋友老陳是甘肅人,他的“甘普”(我對其“甘肅普通話”的戲稱)將“掌聲雷動”發音成“掌聲‘驢’動”,甚為別致,一時在朋友間流為趣談。
那日晚間聚飲,酒喝得高了,朋友們借“驢”發揮,在座的人都變成了“驢”:草驢、叫驢、笨驢、傻驢……,甚至連騾子都紛紛登場,一時滿室生風。這讓我回想起童年時鄉村的驢子,它們瘦小、堅忍、有耐力,卻倔強、硬氣,毫不屈服,隻有順著它的脾氣,把它的毛捋順了,它才會聽你使喚,為你賣力。小時候我的脾氣也很強,叫我朝東我偏朝西,叫我打狗我偏攆雞,母親常罵我是“順毛驢”,直到今天回憶起來,我才明白這個稱謂的來曆。
故鄉多認為“驢”是惡毒的咒罵,狠辣,“順毛驢”從母親嘴裏說出來,卻透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無奈和親切。
長大後知道,著名的畫家黃胄,以善畫驢聞名於世,他筆下的驢子大多體態飽滿、豐神俊逸,頗有些瀟灑雄健之意,阿凡提故事中的小毛驢則是頑皮、機靈的形象,而柳宗元《黔之驢》一文中,卻將驢描繪成一種愚笨、自大、毫無技能的蠢物。這三者,一是藝術的美化,二是民間傳說的卡通變形,三就是文學借物喻人的醜化了。它們都不是驢子的真正形象。
在我看來,驢子是最悲哀、最值得憐憫又最值得尊敬的動物,它生來就無由瀟灑,隻肩負著一身的責任和義務。相比之下,馬隻善奔馳,耕地拉車反而是角色錯位;牛長於耕田,拉車笨重而緩慢;隻有驢,以及帶有驢的基因傳承的騾子才最能忍辱負重,拉車是它的強項。每當提起驢子,我的眼前就會浮現出這樣的圖景:一匹瘦小的驢子,蹬著麻稈腿,拖著沉重的架子車拚著命往高坡上拉,有時被重車拖累得連前蹄都蹺將起來,身後呼嘯的鞭子舞成一片惡毒的陰影,叱罵聲如鞭炮在耳邊炸響……它們是拚盡全身的血淚在走完這一生。磨道上的驢更是悲哀,雖然不挨鞭子,卻始終被蒙在鼓裏,繞著永遠也轉不完的圈子,整個生命都像是一個解不開的黑暗中的謎……
驢子大多是累死的,幾乎不可能壽終正寢,除非遇上仁慈到愚蠢的主人。驢子死時,已是熬盡油的枯燈,瘦成皮包骨,歸宿卻大多是湯鍋,驢皮還要被拿去熬成驢皮膠或做成皮影戲的道具。鄉人都說,驢是上輩子欠了債,這輩子要來還的。
在廣大鄉村,多年前,還存在著一群與驢子有著類似命運的人。他們驢一樣奔跑、負重、被鞭打,最終累倒在這片土地上,卑賤地死去,被別人忘記。我記得當時橋鎮上有一戶以趕驢為生的人家,在拖拉機和卡車尚未普及的年代,他們家的加長架子車便是最經濟、實用的運輸工具,而那一代代繁衍不息的驢子就是最優質的引擎。那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少年,長著一張誇張的長臉,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白癲風斑,像極了驢背上的鞭痕。他小學畢業就輟學回家,時常趕著一輛毛驢拉著的架子車出現在橋鎮那條坎坷不平的石板路上,鎮北的窯場是他和他的驢子們常去的地方。拉磚,每車磚大概收入幾塊錢,以此來維持生計。在爬橋鎮北頭那道橫過水渠的石拱橋時,他常常掄起尖叫的鞭子將驢子抽打得驢毛亂飛、滿身血痕,他自己那張長長的驢臉上卻流下長長的淚水。偶爾,空車經過長長的石板街時,他會偏腿坐在架子車的車轅上,用一條腿蹬著地,讓架子車在小毛驢的牽引下歡快地顛簸在路上,他則將鞭子在空中繞著花兒,悠閑地哼著小曲兒。
他的祖父如此,他的父親如此,他也是如此。如果他不是趕著驢車在馬路上撒歡兒時被汽車碾倒,他的兒子怕也將如此。
在我腦海中,關於驢子與人的記憶,時常還牽連出另一張老人的肖像——我的姨爺,也就是我父親的姨父。那是個長得酷似陳佩斯的老人,他養著好幾頭毛驢,靠拉車生活。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去他家,看到他在長條凳上用菜刀細致地劈一根竹子,把它做成筷子,像傳說中那個將鐵杵磨成繡花針的老太太。他病倒時,父親去看他,帶了兩袋餅幹,那時他已經水米難進了。他說,他這一輩子都沒吃過餅幹。隻這一句話,直到今日想起仍讓我淚流滿麵。
他死的時候,大概不到六十歲。關於驢子的鄉村場景,似乎就隨著這位老人的離去從我的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地瘋跑、放肆地向天空噴吐著黑煙的拖拉機。
驢子的消失,不能說不是時代的進步,隻是,那些與驢子有關的人卻仍頑強地存在於我們的生活中,保持著驢子倔強的脾性、堅韌的精神和吃苦耐勞的美德。
多年後,在洛陽這個城市,我偶爾也會跑到聯盟路那家遠近聞名的驢肉湯館喝湯,體味“天上龍肉、地下驢肉”這句傳世名言所包涵的美食精神。在香滑滋膩的驢肉湯滑進喉嚨的那一刻,我仿佛忘記了童年時與驢子相關的場景,以及那些與驢子相關的人。不知這是不是一種精神上的遺忘和背叛。隻有在拋掉筷子和湯碗的那些個夜晚,我才會偶爾想起驢子這種動物,一霎那勾起回憶,覺得“驢子”這個詞憑空多出些沉重而閃光的涵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