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餘寶光被他外公訓斥了一回,心中雖然不大自在,想著一文銅錢沒花,反弄到手一個搖頭大老爺,就是聽兩句厭話,也沒啥要緊,低著腦袋,硬受過去。出門找著他外公的一家要好親友,說了些雲淡風輕,漸漸談到他外公現在辦的捐輸要停止了,快交卸差後,又得另外謀幹,宦海茫茫,人才濟濟,他老人家這麼大年紀,家累很重,真是不可一日無事。前日偶爾談起來,要栽培晚輩出山,說趁這便宜捐輸的時候不捐,錯過去可再沒有了,就在本局代晚輩報捐了個三班通判,指省江蘇。家外祖的意思,要弄在一起,彼此有個照應。若論晚輩年紀很輕,什麼事全不懂,怎麼能配出來做官。卻是家外祖期望的心切,做小輩的隻有順從,那有違拂的道理。現在打聽還要捐免保舉及引見一切費用,非三千銀子不能。到省若要再去煩他老人家,心裏未免下不去,況他老人家也並沒多錢,即使去煩動他老人家,還是要在外頭張羅。晚輩故決計不敢再去煩擾。幸得有兩個知己朋友已經代湊了一千多款子,算起來還差著一半光景。家外祖又急急要想乘這時候叫晚輩出來,弄得晚輩反沒了主意。伯伯,叔叔,看這事該怎麼個辦法才妥當呢?”一個人說道:“世兄現在劃算著,究竟還差多少的樣子?”寶光道:“免保是八百兩呆數,連補平升水下來,總在一千以外。引見費、印結費大約有一千四五百金,要辦得好也就夠了。盤費旅費是算得出的有限幾個錢。現在除了外頭張羅一千五百銀子,再有晚輩連年積攢下的毛四五百塊洋錢,拚拚起來,兩千的數目,有多沒少,多則再湊一千,少則八百,大約總可辦出來。”那一個人道:“別處可曾想過方法沒有?”寶光道:“大伯伯明鑒,這個世代同誰去想方法。知道的人家,與他說了,縱使沒錢肯借,免不得說兩句心餘力絀,愛莫能助的客氣話。設遇著不知道的人家,與他說了,不但無錢可借,還要說這孩子不知怎樣嫖賭虧了,借著這個來撞騙。其實家外祖與晚輩捐這通判,是實實在在的。”便在懷裏把實收掏出來,給那人看了,又說:“這事本是一身私事,能夠張羅得款子就去辦引見,張羅不出來,也隻好隨他擱著,等將來家外祖或得個缺再說。今日是大伯伯談起來,晚輩才敢說,若是大伯伯不問,晚輩還不是悶著心裏。就是朋友的那一千五百銀子,也並不是晚輩向他開口去借的,是他硬要借給晚輩的。如果這事辦不成,這一注錢還存著家外祖處,預備仍舊還人家。”那個人道:“論我與你令外祖交情,卻是一人之交。就是世兄這事,不來告訴我,令外祖必然也要告訴我的。君子成人之美,況且我與令外祖交情很夠得上幫這個忙。如若在前三年上,全數算我的都可以的,現在雖不比得以前光景,然比令外祖總活動一點。世兄預備幾時動身?”寶光道:“晚輩意思盡這幾天,再在外頭張羅張羅,如沒有眉目,預備往上海去,上海還有幾處可以湊湊。多了不能,大約五七百金,是靠得住的。”那個人道:“既然如此,我看蘇州場麵近來也很窄,上海究竟是通商大埠,世兄說有靠得住戶頭,也就不犯著在蘇州耽擱了。我這裏幫你五百金,連你張羅的拚起來,三千也不遠了。”寶光堆下笑臉說道:“大伯伯盛情,晚輩萬不敢當。”那個人道:“世兄不要客氣。我早說過,與令外祖交情不僅於此,不過近年來比不得以前,不能多幫你,你到要原諒我些。”寶光道:“大伯伯盛情,晚輩心感。且等回家稟知過家外祖,再具券來領取。”說著站起來,作了一揖,故意要走,那個人忙攔住道:“世兄不要拘泥,我們通家世好,怎麼說起這些客氣話?恰好方才收來一張莊票,你就帶回去,快著料理動身,早到省一天,是一天資格。”寶光再三地不肯接手,那個人道:“你暫且拿去,到省得了闊差,還我是一樣的!”硬把一張五百兩的莊票交給寶光手裏,寶光慢騰騰地接著,連聲說道:“這怎麼使得,這怎麼使得。”卻換手揣入衣袋之內,支吾了半天閑話,謝了又謝,立身走出。把莊票兌了銀子。回轉家來,急將行李歸著好了。一隻箱子,卷起鋪蓋,拜別了外公,出了閶門,搭上小火輪船,往上海來。
輪船到了碼頭,早有接客的迎著,將行李搬入棧房。茶房送上麵水過來,洗過麵,在馬路上兜了個圈子回來,用過晚膳,便熄燈睡覺。心中有事,總總個睡不著,輾轉反側,心上正如浙江的秋潮,洶湧上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十分難過。自己抱怨自己,不該冒冒失失填了這張實收,老大地對不起外公,就是攆我出來,也不為過。現在雖想引見到省,還得這麼多銀子,方可辦成。腰裏一文不文,那家親戚當時雖被我花言巧語騙了五百頭到手,要辦這事,一半還不夠!我走之後,料他必定要說與我那外公知道,前前後後的事,如一穿包,我還有什麼麵目再回蘇州見人。寶光你好糊塗!做事全不打算,就?裏?懂做去。想到這時,猶如芒刺在背,一骨碌爬起來,衣也不披,摸了洋火,將燈點著,趿上鞋子,盡管皺著眉頭,在房裏踱來踱去。約摸一個鍾頭,牙齒一咬道:“大丈夫做事,當使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如此一樁小事,便這樣猶豫不決,將來設有大事又該怎樣?上海偌大地方,難道就沒有我餘寶光走的路不成?現有五百銀子,旅費尚不缺乏,且把他挪來用著,說不定有另外的機會碰著。就是這個主意。”一口氣吹熄了燈,倒身上床,不一下也就睡熟。耳朵裏聽見茶房請客人吃飯,睜開眼睛一問,方知道已是第二天十一下鍾了。潦潦草草吃了一口飯,跑出棧房,尋著一爿衣莊,買了一套極時式的衣服,煥然一新。終日終夜徜徉在福州路一帶,留心物色,不覺過了一個多月。算算箱子底下的銀子用去二百多兩,轉念道:“我餘寶光此番出門,是幹功名大事的,因為金錢主意缺乏,希冀在風塵之中結識個知己,誰知耗費了許多時光,如願終虛。聞聽人說城北味蓴園乃滬上最有名的處所,遊女如雲,何不前去遊覽?或者有意外之遇,也不可知。”便改變方針,絕足枇杷門巷,每日午膳用過,睡一中覺起來,將衣履修飾得整整齊齊,雇一部街車往味蓴園來。檢那遊人多處,泡一壺香茗,憑欄獨坐,隻見珠翠成行,燕鶯作對,川流不息,來去如梭。野鶩家雞也辨他不出,環肥燕瘦,李短徐長,或眉目通情,或語言挑逗,各有各的意境。寶光是有意而來,事事皆有接觸,深喜此地大有可為,不可入寶山而空回。孜孜不倦來往味蓴園者又將一月。
古人說是“鐵杵磨成針,功到自然成”,隻要不惜工夫,天下沒有不成的事業。雖然如此,也是餘寶光一念之誠,感動了月下老人,要撮合他這一段美滿姻緣。一日,寶光正在憑欄啜茗,有一女子伴著一個半老婦人,由那邊花園出來,走近欄杆,端詳了好一會,方檢定一張茶幾坐下。早有堂官泡上一甌香茶,用兩隻小杯子各衝了一杯,回身順手把寶光一杯吃淡的茶也衝了一衝開水,掉頭便走。這寶光的座位恰恰與那一個女子是個對麵,隻見他滿頭珠翠,越顯得發似髹漆,如鏡照人。著一件湖色十行春紗棉襖,下拖玉色羅裙,十分的素豔。真似“秋水共長天一色”。一張瓜子臉兒,覆額不長不短。若問芳齡,大約不出二十。歪坐著一張外國藤椅子上,伸出如蔥玉手,摩挲鬢角。舉止大方,毫沒一點輕狂態度。寶光心裏到猜度不出是哪一流人物。卻看一雙水汪汪的俊眼,又似乎時流露在自己身上,反覺有些不好意思。故意擦了一枝火柴,拿起呂宋煙來,送在嘴邊,兩隻眼睛不由得不要回他一盼。這兩股視線不期然而然地交觸了熱電。聞聽那女子叫一聲:“娘姨,拿水煙來呼介一筒。”那半老婦人在繡花煙筒袋內取出一支雪白賽銀的鑽花小水煙筒來,又在懷中一摸,似乎忘了一件什麼東西一樣。那女子把櫻桃小口望這邊一努,那半老婦人會意,躬身起來笑嘻嘻向寶光道:“大少借光,撚著煤子。”在寶光呂宋煙頭上接了一個火,遞給那女子。呼了三五筒,仍交給娘姨收在繡花袋內。堂官提著一把衝壺過來,問可用啥個點心不用?那半老婦人手裏拿出四角洋錢,交給堂官說:“點心不用了,這位大少的茶錢統通會了。”二人立起身來走下台階,回頭望著寶光,帶笑不笑地瞅了一眼,便繞著西邊去了。寶光是什麼角色,看了這種情形,還有不領會的嗎?便也立起身來,卻從東邊兜了個圈子,走在安塏第門口,見那個女子早上了一部包車,風掣電卷而去,越走越遠。心中老大地不自在道:“為什麼不跟著一道走西邊來?況這張園是本為我們有情的男女方便的處所,大大方方一齊出來,何等不好?大不該繞著東邊一個彎子,來遲一步。她已去了,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裏。錯了過去,又叫我在什麼地方去找呢?”好不懊悔。站立在張園門口,正在沒得主意。轉眼一看,卻見有個中年婦人在那邊與一個車夫爭論價錢。寶光走近一看,恰是跟那女子的娘姨,喜出望外,三步並成兩步,走上前去問那車夫道:“你要多少車錢?”那車夫道:“此地到鐵馬路很遠的路,兩角洋錢還能算多嗎?”寶光道:“你討錢須好好地向人家說,不要這凶神惡煞的樣兒。”摸了二角洋錢付了車錢,叫他車子走。那娘姨也便跨上車去,車夫便拉起跑去。寶光想:我這兩條腿怎麼跟得上他的車呢!必須也雇一輛車方趕得上去。偏偏園門口隻這一部車子被娘姨坐去,沒有第二部可雇。急得隻好跑著跟去。幸走不多遠,對麵來了一部空車,也不問他價錢,跳上車去,指揮車夫跟著前頭那車走就是了。不上一個鍾頭,也就到了鐵馬路,在一個弄口停了車,那娘姨下了車,把寶光打量了一下,並不說話,竟自進弄,進了第三家一個石庫門去。寶光也付了車錢,卻在門外徘徊一回,不見那個娘姨同女子出來,好不詫異,又不敢上前敲門。心上隻是亂跳,想到他若是無心招待,不應該留著娘姨引我到此,若說他有心,何以這許多時刻連個人影兒都沒看見呢?心問口,口問心,老是不得解決。正在進退維穀的時候,忽聽“呀”的一聲,半邊門開了。喜出望外,卻是那拉包車的車夫走出。一天歡喜散在汪洋大海,心裏突突地直跳,幸喜那車夫並不看他,一直地走出弄去了。寶光心中才定,乘著車夫走出半邊門未掩,便探頭朝門裏一看,此時正在黃昏,門內燈尚未點著,看不出所以,並且鴉雀無聲。隻得抽頭出來,自己忖度,不要他們故意做出圈套來算計我?那車夫莫非是去喊叫巡捕嗎?不能,不能,我隻方才與他見一麵,而且並未交談,在張園時候還是他先來兜攬我的,我與他無冤無仇,憑空他來算計我做什麼呢?斷無此理。不要疑神疑鬼,自己嚇自己。但是我一個人站著這門口,設若碰見人來問我做什麼事,我又何詞對答他呢?就即或沒有人來,他門裏又沒人出來,教我等到什麼時候為止?若就是這麼去了,豈不是空忙一場!左算不是計,右算不是策,心裏似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皺一回眉毛,抓一回頭頂,在門口打了七八十個旋轉,仍然沒得主意。心下一狠道:“我何不直闖進去?看他個水落石出。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丈夫做事不要畏首畏尾,膽小是做不成大事的。便要想一腳踏進門限,誰知這一隻腳到這時候偏不肯聽他用,未曾躍起先就軟了下來,再也踏不過去。忽然聽得腳步聲在樓梯上下來,寶光這一嚇非同小可,幸而我還未曾跨進門去,倘若跨了進去,被這下樓的人將我當做賊骨頭捉向官裏去,才是有冤無處申呢!趕緊把身子一閃,走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