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不料我甩出了盤子和瓶子,換得的卻是個不幸的消息:鍾老師去世了。
我說:“他還不到六十歲。”
他慢慢地呷啤酒,以顯情緒的猛落。他目下做縣長了,即使再難過,也當節持些。
他說:“他的磨難多,能夠活到這年頭,也是吉人天相啦。”
剛進初中時,鍾老師是我的班主任。在我的心目中,他是德韶、知博、行雅一切風範的化身。他正當華年,文能著華章,武能騁球場,英俊瀟灑、溫文儒雅,是我們效法的偶像。他有一個姣美的妻,和一個如花朵兒似的小女孩。
然而好景沒久長。我們初中沒結業,他就被定為右派了,就像一隻落架的鳳,橫豎沒一點風采了。以後聽說摘了帽,在公社學校教書,“文化大革命”中再度遭殃,妻子沒挺住,割脈自殺了,女兒剛懂事,又有了一個不懂事的小兒子。平反冤假錯案後,社會終於理解了他,請他出任了縣政協的副主席。一兒一女都爭氣,女兒成了名作家,兒子也大學畢了業,他卻溘然長逝了。
……
餐桌前的老同學已經漸漸地忘情,漸漸紅起來的胖臉上顯出漸漸濃厚的樂。
我卻隻看見——逝去了的一幅幅灰色的畫麵。
剛進縣立中學時,這縣長那陣叫高富,以後改叫高明了。他從山溝走出來,我從沙窩走出來,入校後好一段時間裏,我倆形影不離地好。
我那時家境窮。父母兄嫂刨黃土,終年見不到幾個錢。母親疼愛我,用100顆雞蛋換了兩塊錢,給我捎到縣城來。我裝在貼胸的口袋裏,隻覺得腰板兒鼓鼓地硬。那時兩元錢,可買一雙卡幾鞋,可買一支銥金尖的新鋼筆,要是下館子,一周一頓肉炒麵,也夠浪活兩個月。心裏那滋味,可想而知了。誰料學校組織下鄉幫夏收,剛剛幹了一天,晚上栽倒摸那錢,口袋已空有兩層兒皮!一陣類似昏厥的呆,之後就哭了,總看見母親那雙渾濁的眼,那張爬滿皺紋的臉,那雙抖抖端出滿滿一笸籮雞蛋的手,和那兩張帶著我的體溫的錚錚硬的紅燦燦的元麵兒票。高富睡在我身邊,他的鼾聲像推磨,不停歇地呼呼拉。
三日夏收幫下來,回校我就病倒了。鍾老師聞訊來看我,未說一句話,眼圈兒竟紅了!他摸著我木然的額,又捏著我的尖下巴,聲腔黯然道:“我太官僚了。根本沒有覺察到三天把你累成這!”他加重語氣驅趕自己那懊悔:“你怎麼病了不跟老師說?硬硬撐下來,出了大事怎麼辦?”
其實我知道,我隻是心裏難受欠睡覺,又加上了一點累,隻要想開點,昏天黑地睡一覺,散去的精神準定全回來。但我唏噓了,不是因病痛,而是為感動。我說:“鍾老師,我一點兒事沒有。我是……為你哭。”你緊緊捏住我的手,連聲說:“你是一個好同學,有意誌,有感情。”我的腦際隆隆響,心中生發出一句話:一定爭做那樣的人!
這天,上鍾老師的作文課,他寫在黑板上的題目是:我的故鄉。
這題目撞得我的心狂跳。離家百日來,故鄉的那些沙包子,草灘子,沙土壘牆的泥房子,一眼望出去眺不到邊兒的堿壕子,柳彎子,還有兒時泡大的那些野小子匪女子,生我愛我的娘老子……幾乎夜夜夢裏繞,加上丟錢那委屈,盯著“故鄉”兩個字,就覺得眼圈兒發了澀,隨即真就酸起來。寫這篇作文我動了情,心怦怦地搗,手微微地顫,字嘩嘩地流,血柱子上下左右地衝,筆到關情處,真還來淚滴兒濺紙的事,交上本子去,真有了一忽兒玄兒縹緲的空靈感。
誰知很快又遭了事。
中飯我值日分罷菜,一瞬兒的未留意,舀菜勺子不翼而飛。我在滿宿舍裏尋,又去鄰壁幾處找。我知道一把勺子五毛錢!心裏狠狠道:“真是禍不單行!”我慌著神再匆匆找,高富房子那把勺,把我的眼神勾住了:把子微打歪,勺頭子豁個小斜口,明明是我們那一把。想到這個山裏人,平時光溜奸滑地精,一分錢的便宜也要爭。自己學習差,就給別人使絆子。他竟敢在老師辦公室偷改自己的考卷,並把我的正確答案改錯。我伸手抓起那勺子,高聲叫喊道:“這是我們的勺子!”就拿回自己宿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