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致命弱點是喜歡讀書，所以要將我置於死地，就幹脆剝奪我讀書的權利。不過，那時候文明給我身上積累的所有堅強與智慧都會調動起來，以捍衛這種權利。原因是，人總要維護自己的生存的。
讀書的美妙，是在我十歲那年體驗的。我的一個表姐借我一本小冊子，其文圖並茂，故事是，一個窮人的孩子如何反抗財主。這個孩子的遭遇讓我擔憂，他的聰明讓我佩服，他的鬥爭讓我興奮。總之，他的命運緊緊抓住了我的心，想像之中，他就是我。我是一口氣讀完其書的，我從來沒有像那樣不在放學之後出家瘋玩的。現在我仍能記得那個寧靜的黃昏，晚霞將夏日的西天燒得無比燦爛，我家院子的圍牆上爬滿了青藤，槐花的清香和暮色一齊湮沒了我的書，我久久站在院子，入迷地讀著。
在初中的時候，我因為讀書竟遭到嘲弄和斥責。我讀的，不過是關於少劍波、小白鴿與楊子榮的小說而已，但學校一個領導卻認為這是黃色書籍，並在全校師生會上點名批評我，指我為新生的資產階級分子。今天想一想這是多麼荒唐，資產階級分子竟如斯易當！那是春日的一個下午，桐樹的枝葉將天空籠嚴了，陰涼之中的我，分明看見周圍的同學向我張望，並竊笑或大笑，我感覺羞愧而且仇恨，我暗暗發誓，遲早要清洗對我的侮辱。從那時候起，我便產生了寫書的念頭。幾年之後我才發現讀書有罪，是一個時代的錯誤，一個低劣的靈魂處在一個扭曲的年月，那個老師作為學校領導，隻能扮演一個可憐和殘忍的角色，於是我就原諒他了。
寫書並不是容易的事情，首先自己要成為一個忠誠、正直、勇敢的人，否則，即使你充滿了發現，你也不能將它充分表達出來。在嚴峻的社會麵前，你要修飾你的感情，隱藏你的思想，久而久之，你的精神顯然是要萎謝和衰敗的。我作如是考慮，正確不正確呢？總之，在我所著的幾本小冊子之中，沒有一句是謊言，沒有一辭是要取悅或諂媚誰。為此，我感到驕傲，當然也感到慚愧，真正的慚愧，因為它們畢竟是多麼小多麼小啊！
我榮幸自己為人類工作采取的方式是編書，我由衷地熱愛這種勞動。麵對我十數億同胞，我感到工作的分量。編一本好書，就是為幹旱的原野灑一層天雨，就是在荒涼的大地種一片草木，就是伸出扶持的手臂，就是呼出應和的聲音，就是讓野蠻消退，讓文明茂榮。
這一生，我以做三件事情為樂，其中之一便是和最高貴的最偉大的靈魂交流，所謂和最高貴的最偉大的靈魂交流，我指的就是讀書。各個時代，各個民族的優秀分子，將自己對真理的追求，將最純潔而博大的愛情，將最公正而善良的智慧，將這些用生命注入書中。讀這樣的書，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候，心裏都有光明，在最沉重的時候，心裏都能寬鬆。而且麵對這樣的靈魂，我會發現自己的軟弱、卑劣、恥辱，於是一種向他們求救並靠攏的向往就能產生和增大。讀書容易窮人，容易招禍，容易孤立，盡管如此，我也在所不辭。
right選自1993年8月陝西人民教育出版社《白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