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拍著她的手背勸說:“有什麼事,回去再說吧,執禮官已經在門外等了。”
李弄玉卻對她的勸說充耳不聞,隻管捏緊了她的手腕:“我不想繼續住在清涼殿了,要是你也同意,我想稟明皇上,去華音殿跟你同住。”
馮妙知道始平王有時會去清涼殿,跟李弄玉私下見麵,隻當她害怕觸景傷情,沒有多想便答應下來:“隻是華音殿狹小,住偏殿恐怕委屈了你。”
李弄玉也不客套,隻低聲重複了一遍:“我要過去。”
執禮官上前,按照親王送葬的禮節,按部就班地進行。七根九寸多長的鎮魂釘,一根根敲打進棺木中。直到最後一根鎮釘敲牢,馮妙才終於相信,始平王拓跋勰,的的確確已經不在了。他做了世上最殘忍的事,先給了無數柔情蜜意,然後才撒手離去,隻留下他年輕的未婚妻子,從雲端跌落穀底。要是他從沒有建造過蕭樓,從沒有承諾過會陪著弄玉,直到“天涯海角,光陰盡頭”,那麼今天失去時,也不會有那麼清晰的撕裂感。
馮妙轉頭去看李弄玉,見她隻是平靜地注視著棺木,就像平常偷偷注視著始平王一樣。在崇光宮耳房,隻要他轉過頭來,李弄玉就會飛快地別開視線,不敢跟他含滿笑意的眼睛對視。終於有這麼一次,她不用驚惶羞怯地躲閃了,可以大大方方地凝視他,因為他……再也不會轉過頭來了。
始平王未婚無子,皇帝的兩個兒子都還太小,就選了任城王的世子,為始平王扶靈。靈車從皇宮西陽門駛出,經過平城主道,送往城西匆匆修建的陵寢。
因為始平王的喪事,宮中連新年的慶典都免了。拓跋宏對高氏越發優待,不但在元日當天親自前往碧雲殿向高太妃問安,還準許北海王拓跋詳留在平城陪伴太妃,等到立春之後再去繼續主持修建報德佛寺。崇光宮不再召嬪妃入內,拓跋宏想要見誰,就去誰的宮中,有時過夜,也有時停留片刻就走。惟一的例外是廣渠殿,十天裏頭,拓跋宏總有三、五天留在廣渠殿過夜,逗弄幼子,或是跟高照容說說話。
正月十五一早,內六局給各宮都送了新製的絹紗宮燈來。宮內甬道兩旁,也擺上了宮燈,準備在入夜時分點亮。可沒有人語聲,再多的花燈,也隻會越發襯得冷清寂寥。馮妙想起從前在昌黎王府時,這一天雖然也不能出門,但隔著院牆,卻可以聽見牆外街市上人聲鼎沸。尤其是小院子的南牆下,外麵就是一條偏僻的小路,經常有私下碰麵的少年男女,躲在這裏喁喁低語。平凡如灶間煙火的溫暖甜蜜,是她那個時候幻想得最多的綺念。
昌黎王府內,也會熱熱鬧鬧地祭祀蠶神、迎紫姑。阿娘會自己編出好多謎語來,給她和弟弟猜。弟弟那時太小,總是猜不出來,她就悄悄地把謎底告訴弟弟,讓他歡天喜地地去跟阿娘說,他全都猜出來了。阿娘明明看見了她在跟弟弟咬耳朵,也不說破,隻笑得眼睛都彎起來了,誇獎說阿夙是最聰明的孩子。隻要幾句簡單的假話,三個人都能開心一整個月。
忍冬為了逗她開心,給她挽了一個淩雲飛髻,又用青螺黛淺淺地給她勾了眉。剛剛妝成,崇光宮的掌事宮女如意就來了。自從林琅死後,她就開始學著打理些拓跋宏的貼身事務,如今也當得起一聲姑姑了。
如意用食盒送來一碗湯圓,兩雙銀筷。揭開蓋子,滾圓渾白的湯圓,靜靜臥在撒了一層糖霜的湯水裏,卻隻有一顆。忍冬看著奇怪,卻不敢多問。
馮妙看見湯圓皮上,有一處用指甲掐出來的彎月形痕跡,微微低了頭。湯水的熱氣迷住了她的雙眼,竟然有些潮濕。“皇上今天在何處?”她輕聲發問。
“回娘娘,皇上今天到廣渠殿去了,二皇子前些天染了風寒,還在喝藥呢。高娘娘一向不理事,宮女內監也不能叫人放心,皇上特意請了高太妃去照看。”如意恭敬客氣地答了。
心口微微漾起一層酸澀,馮妙用銀筷挑起湯圓,咬了一口,把剩下的半個放回碗裏,又叫忍冬取過兩顆鹽漬梅子,放進食盒裏,對如意說:“勞煩姑姑,把這個帶回去,沒人的時候,再交給皇上。”
忍冬憋了一肚子的話,等到如意走了才敢問出口:“娘娘,這又是哪一出啊?皇上冷落華音殿好久了,連湯圓都隻送一個來。”
馮妙拈著絹紗宮燈上垂下的流蘇,卻不答她的話,抿著唇慢慢笑開了,腮上像掃了層胭脂一樣,泛起紅來了。看見湯圓皮上的月牙掐痕,她依稀猜著,拓跋宏應該是那個意思,一輪明月在,兩處相思同。那是她選擇重新靠近少年天子時,說出來的話。皇帝對高氏的厚待,未必是真心看重,隻是擺出一副倚重的樣子而已。即使他想來華音殿吃一碗湯圓,也不能隨心所欲。她隱約覺得有些可惜,無法得他驗證,究竟猜的對不對。心裏第一次,因為一個猜謎射覆的玩笑,而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