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看著這位老夫人幾個簡單的動作,忽然無端地覺得心頭寧靜,即使是在簡陋的山寺禪房中,她的一舉一動都依舊端莊從容,即使身處九重宮闕之上,也不過如此。
“請問老夫人怎麼稱呼?”她屈身福了一福,客氣地發問。
“我母家姓李。”老夫人並不看馮妙,掩上院門便走。
李姓在北方是十分普遍的大姓,不僅有隴西李氏這個名門望族,還有不少同姓卻不同宗的旁支。馮妙向她叫了一聲“李夫人”,便引著她往自己住的小院子走去。
李夫人一路都不說話,隻是跟在馮妙身後,保持著兩三步遠的距離。她頭上帶著一頂竹編鬥笠,一圈有麵紗垂下。不同於常見的輕薄白紗,李夫人所帶的麵紗十分厚重,而且染成深色,讓人看了不由得奇怪,她是如何帶著這樣的麵紗走路的。
這位李夫人的衣裳也很怪異,既不像漢人那樣寬袍大袖,也不像鮮卑人那樣窄袖左衽,用料是最尋常普通的粗麻,可按照古禮記載的深衣款式,上衣用布四幅,象征一年四季,下裳用布十二幅,象征一年十二月,一片不多,一片不少。衣裳把全身包括得嚴絲合縫,連手腕、脖頸都不露出來。
盯著年長的人看畢竟失禮,馮妙隻看了一眼便專心走路,帶著李夫人進了自己的臥房。
李夫人在忍冬身邊坐下,卻不急著治病開方,而是轉頭對馮妙說:“你去廚房裏看看,還有沒有什麼剩下的菜蔬?”
馮妙擔心忍冬的傷情加重,心裏原本很著急,可既然李夫人這樣說了,她便去廚房走了一趟,回來如實說道:“沒有什麼青菜了,隻有一塊嫩豆腐。”
“你去把那塊嫩豆腐取來,再取一勺白糖來一起拿來。”李夫人仍舊坐著不動,隻是掀開了忍冬背上蓋著的衣衫。
馮妙想著李夫人獨自一人居住,也許今天還沒吃過晚飯,心裏覺得她孤苦伶仃也真是可憐,便照著她的話取了豆腐和白糖來,還自己做主,多加了一碗熱粥。她把東西擺在小木桌上,對李夫人說:“雖說現在天氣熱,可是吃冷豆腐還是容易傷胃,不如跟這碗熱粥一起喝吧。”
李夫人轉頭,目光似乎隔著厚重的麵紗落在馮妙臉上,停了片刻才說:“好孩子,多謝你,不過這豆腐不是拿來吃的。”她叫馮妙把豆腐在冷水裏浸泡過,然後碾碎拌入白糖,再把攪拌好的豆腐泥敷在忍冬背上。
“今晚你就辛苦些,這些豆腐泥要是變熱或是變幹了,就取了下來換上新的,連續敷上一夜,豆腐是涼的,也可以退熱。明天仍舊照著這方法給她敷,要是傷口潰爛了,就混進一點大黃末,不出三天,應該就沒什麼大礙了。”李夫人的聲音仍舊如嗚嗚風響一般,語氣卻和藹得多。
馮妙衣不解帶地整晚照料忍冬,換了三、四次白糖豆腐泥,天快亮時,忍冬的高熱總算退了下去。
李夫人一直坐在靠窗的小凳上,一動不動,也不說話。見馮妙起身時晃了一晃,才問道:“她是你什麼人?”
“是我帶上山的侍女。”馮妙回答。
李夫人問過這一句,便又不說話了,眼看忍冬的傷情已經見好,她起身就要走。
馮妙對她心存感激,又想起她一個人住在偏僻山房裏,忙忙地起身挽留她:“夫人回去也是一個人,不如留在這吃過午飯……”她見李夫人步伐匆忙,便想拉著她的衣袖。不料李夫人卻好像十分反感別人碰觸她的衣衫,閃身往旁邊躲去。
房間本就狹窄,李夫人又躲避得急,麵紗勾在門上一處凸起的木板上,“嘶啦”一聲扯出一條大口子。李夫人趕忙伸手去扯,卻把整個鬥笠都碰掉在地上。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馮妙剛好看清了李夫人的臉,驚得倒退了兩步,死死忍住才沒有叫出聲來。整張臉上布滿了猙獰可怖的傷疤,隻有一隻眼睛是完好的,那些傷疤一直延伸到脖頸上,可以想象她身上應該也是這樣,所以才會用衣衫嚴嚴實實地遮蓋住。
李夫人像是十分惱怒,口中發出重重的呼氣聲,手抓住門邊,卻因為沒有東西可以用來遮擋麵容,沒辦法出門。她口中發出一聲暴怒至極的呼號,手一揮便把桌上的東西全都掃落在地,妝盒裏的東西散得滿地都是。
情急之下,馮妙顧不得收拾東西,趕忙取來自己平日用的風帽,雙頭遞給李夫人,低著頭不去看她的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夫人的,請夫人先用這個將就一下,容我現在替夫人縫補麵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