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姑子居住的地方外,明懸寺內還建有蓮花池、藏經閣、珍玩館、茗茶苑,數不清的金銀玉器、琉璃杯盞存放在其中,供馮妙隨意賞玩取用。可如此闊大的寺院,裏麵住的姑子卻並不多,馮妙見過麵、認得出的,隻有五、六人,都是家世清白的修行女子,平日裏循規蹈矩、姿態端方,跟青岩寺裏的情形完全不同。
可再多的珍玩經史,也填不滿馮妙心底裏破開的裂紋。她發瘋似的想念那個隻見過一麵的孩子,不知道他在哪裏。沒有親娘在身邊,他能不能吃得好、睡得好。靈樞和素問輪流陪著她,怕她作出什麼自傷的事來。隻有馮妙自己心裏清楚,在找回孩子以前,她不會允許自己倒下。
馮妙時常彎起雙臂,作出一個懷抱孩子的姿勢,向自己證明那個孩子真的來過,她還曾經真真切切地抱過他呢。他的五官手腳都還那麼小,拳頭握在一起,就跟一顆核桃差不多。
每次從回憶的美夢中醒來,她都隻能麵對一間幹淨整潔的禪房。這裏是皇家專用的寺院,所有的姑子都潔身自好,沒有任何一件小孩子用的東西。除了她的記憶,沒有任何東西能證明那孩子真的存在過。她連自己有沒有流過眼淚都不知道,隻覺得每天清早起來時,軟枕都是濕透的。
她也曾經問起過,離開那天東籬發生了什麼事,素問怕再勾起她擔憂的心思來,隻略略地告訴她,王玄之放火燒了東籬的後院,引開了西昌侯派來的兵士,讓她們有機會乘馬車離開。
馮妙沒再多問,追問下去,隻會惹來更讓她無法麵對的答案。蕭鸞本就已經對整個王氏動了殺心,發現馮妙和新出生的嬰兒都不見了,他隻會更加暴怒,並且把怒火全都發泄在王玄之身上。
她終於明白了,那天一勺勺喂著魚湯時,王玄之深邃如海的目光,也終於明白了,那句“隻想把最好的給你”,究竟是什麼意思。他在魚湯裏放了迷藥,便是替馮妙做好了決定,讓她能毫不猶豫地離開。
他願意傾盡所有,換她四時安好,包括獻出他自己。
想到蕭鸞,馮妙心裏的裂紋就又擴深了一寸。雖然她一直表現得毫不在意,可親生父親的絕情冷血,還是狠狠擊碎了她心底最後一絲盼望。在她從小到大的夢裏,父親一直都是一個溫潤敦和的男子。她幻想過,這麼多年的分別之後,哪怕父親另娶了心愛的妻子,她也代替阿娘原諒。沒想到,他根本不愛任何人,他隻愛生殺予奪的權力,隻愛自己。
要站在權力最高點的人,都要這樣絕情冷血麼?
在渾渾噩噩中過了十來天,明懸寺中忽然開始準備一場祈福法事。素問私下向熟悉的姑子打聽了,才知道是宮中的小皇子滿百日,天子要帶著皇兒和他的母妃一起,到明懸寺上香。聽說皇帝特別看重這個新出生的皇子,提早五天就命人來準備,東西都用上好的。還說小皇子怕生,閑雜人等當天都不得出門,免得驚擾了他。
素問轉告馮妙時,她就像在聽發生在不相幹的人身上的事一樣,不知道宮中近來是哪個妃子得寵,有幸生下了皇子,還能得到皇帝如此愛重。
祈福法事當天,馮妙終究還是忍不住,悄悄繞到前殿,躲在高大的金身佛像背後,想看一眼究竟是哪個妃子得寵。她不想承認,其實也想看一眼拓跋宏,問問他為什麼帶走了自己的孩子,又為什麼這麼久都不來看她。
躲在佛像背後的角落裏,遠遠地就看見象征帝王權柄的華蓋緩緩行來,馮妙的心也跟著被無形的手高高舉起。究竟有多久沒見過他了,半年還是十個月?馮妙睜大了眼睛,牢牢地盯著華蓋之下的人影。隔得太遠,真的看不大清楚,她隻覺得那人步履穩健,行動間儼然是一個睥睨天下的帝王,既熟悉又陌生。
心口跟著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視線忽然被水霧蒙住了,馮妙抬手用力揉了揉雙眼,近乎貪婪地看著那人。明懸寺的住持早已經等在門口,向拓跋宏跪拜行禮。拓跋宏微微抬手,示意她起身免禮,接著回身扶過一名抱著嬰孩的女子。
那道俏麗的身姿,連著她懷中三個多月大的嬰兒一起,毫無預兆地躍進馮妙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