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草垛06(1 / 3)

懸崖學校

1. 何菊花

何菊花望著腳下滾滾的流水,感覺有點眼暈。她纖瘦的身影置身於一片深深的峽穀之中,耳邊響著陣陣嗡嗡的聲音,似乎是大涼河的水聲與峽穀內各種聲音的混合。今天,她奇怪地發現腳下的水流似乎比往常張狂了許多,水的力量明顯增強,好像水中隱藏著一頭怪獸。但她並沒有格外在意,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身後的學生身上。此刻,懸崖學校的六十三名學生正列隊成行,唧唧喳喳地準備攀越高高的懸崖。“靜一靜,靜一靜,排好隊,一個個來。”何菊花大聲嚷叫,擺著手勢,盡管春天到來很久了,峽穀的風仍然有點刺骨,吹得她的嘴唇發紫。她的學生們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仍然沒有停止喧嘩,一個個抓過從懸崖上垂吊下來的竹梯,動作嫻熟地攀上了懸崖,如果換個角度遠觀,會覺得是一群猴子在半山腰上嬉鬧。經過三年多的訓練,孩子們已經將這段路吃得很透,可謂駕輕就熟,在外人看來,他們像是長了翅膀的蝙蝠。

每一次,何菊花都走在隊伍的最後頭,目不斜視地盯著一排毛毛蟲在懸崖上蠕動的形體,當最後一名學生爬完了這段“天梯”,安全地行走在懸崖之上的甬道,她才會鬆一口氣。然後,她習慣性地望一眼湍急的大涼河,把牛仔褲角向上綰綰,肩膀上的背包向屁股方向推推,開始每天必須的攀爬————這種攀爬一天兩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今天,她的動作很慢,至少比往常慢十拍,根本原因是她起床後就開始肚子疼:昨天天擦黑時,她來例假了,來例假本身不是問題,每個適齡的女子都來,如果該來時不來還挺麻煩,何菊花的例假向來很正常也很準時,這不是問題。但是,問題在於,昨天黃昏,她的未婚夫李大芒從大涼縣城趕來了,他是先乘坐中巴車,又搭了老鄉的一段毛驢車,最後又步行近三十華裏,才見到何菊花的。他費盡周折,來找何菊花的目的不言而喻,這兩個正處於熱戀的年輕人,一般相隔一個月左右要見一次麵,趁機親熱一番。為防遭遇曾有過的不測,李大芒行前,還特意很機智地給何菊花打過一次電話,在談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之後,直奔要害:“你的老朋友沒得來吧?”何菊花輕笑:“哼。還早呢。”李大芒說:“那好。我掛了。”李大芒就合上手機的蓋子,放心地吹起口哨,換上一件幹淨的襯衣,在鏡子前照了照。他打定主意,今晚要把積攢了一個月的子彈一梭子打出去。李大芒到達未婚妻何菊花的山寨小屋時天色已經灰暗,幽靜的寨子裏有幾戶人家的窗戶已經亮起了燈光,牲口棚裏響起了貪吃的聲音。何菊花在燈光下給李大芒煮了一碗麵,一邊觀察了一會李大芒,挨著李大芒坐下來,用筷子挑起麵喂到他的嘴裏,她說李大芒瘦了,下巴的胡子粗了,李大芒說最近店裏的生意不是太好,已經打出廣告把手裏這個經營衛生紙和婦女用品的小店以低廉的價格盤出去,然後,他將與他一位當了老板的同學在佛山會合,那位同學許諾給他一個部門經理的職位,已經恭候多日。李大芒說:“何菊花,這一次你必須跟我走了。”

“一到佛山,我們就舉辦婚禮。要辦得熱熱鬧鬧。”他強調說。

何菊花下意識地向上推了推近視眼鏡,略顯嬌嗔地歪倒在李大芒的胸上,李大芒就把碗一放,趁機撫摸何菊花的乳房,何菊花的乳房很小,這是李大芒一直不滿意的地方,他的如意算盤是:到了佛山,第一件大事當然是結婚,第二件事就是要給何菊花做個隆乳手術,把老婆的奶子搞大些。何菊花聽了,卻態度堅決地搖頭:“我不做。”“為什麼?為什麼?”李大芒停下動作,把手從何菊花的衣服裏抽了出來。何菊花說:“不為什麼,那種手術保險係數很低,有許多做壞的。做得一大一小不對稱,很難看的。”麵對何菊花的反映,李大芒本來想發一下脾氣嚇唬嚇唬她,他知道何菊花是好對付的,無論什麼事情隻要他一動怒,何菊花就會妥協。但這一次,李大芒似乎錯了。

“我不做那種手術。打死也不做。”何菊花說。

“唉,那以後再說吧。”此刻的李大芒隻好轉變策略,把隆乳的事情暫放到一邊。連推帶搡地把何菊花擁到竹床上,動作熟練地為何菊花脫掉了上衣,在她微微泛黃的胸脯上親了一下,這一親,親得何菊花的皮膚上起了一層微小的顆粒。他感覺何菊花的背部出奇得光滑,手指像在冰麵上打滑,一直滑向何菊花的小腹。就在緊要關頭,何菊花卻觸電般地打了個寒顫,感到身下有一股熱流湧動,她迅速坐起,飛快地跑到廁所裏,還沒等李大芒醒過神來,就傳出了何菊花嗓音尖細的叫聲:“大芒大芒,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我、我來那個了!”

“我操。”

李大芒一個箭步從床上跳起來,跑到廁所裏。很快,這個不幸的消息,通過何菊花手上軟軟的碎紙片上跳躍的一抹鮮紅獲得了確認。

他咧咧嘴:“真它媽倒黴。今天是怎麼了?”

他暗暗叫苦,覺得這一趟算是白來了。在這一瞬間,一路跋山涉水的畫麵在他腦海裏一一掠過,這讓李大芒將自己虛構成了天下最不幸的男人。

2.背景

三年前,李大芒送何菊花來懸崖學校報到,何菊花手持一紙應聘書,上麵蓋著一個大紅公章。那時候的何菊花比現在更顯單薄嬌小,看上去像個中學生,而事實上她已經從大涼縣師範學校畢業兩年了,因為沒有門路,她一直沒有找到工作。在這期間,她認識了現在的未婚夫李大芒,兩人很快同居。她先後幹過保險公司的推銷員和家政公司的鍾點工。她還和李大芒一起,開過一個洗車店。適逢懸崖學校在全縣範圍內打出招聘廣告,何菊花就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報了名,交上畢業文憑和一堆資料,結果很快,她出乎意料地被錄用了,這讓何菊花幸福得失眠了好幾個夜晚。

來到懸崖學校之後,她才聽說懸崖學校的招聘廣告在電視上播放了整一個月,報名應聘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她本人,另一個是位殘疾先生。殘疾先生靠自學拿下了專科文憑,一心實現教書育人的人生價值。這不是問題,主要問題在於他至少無法麵對攀越懸崖的難度。

綜上所述,何菊花與懸崖學校的緣分似乎是前世注定。

被錄用之後,她才聽說原來在懸崖學校教書的傅選友老師從懸崖上跌下來摔死了,落入萬丈深穀,融入大涼河波濤滾滾的急流之中,最終連屍首都沒能打撈上來。傅老師時年四十九歲,幹到年底就不能再上懸崖了。村寨東頭,有一幢小得像雞窩一樣的房子,那裏是懸崖學校的校長辦公室,屋頂上還飄著一麵紅旗。學校規定,懸崖學校的教師年齡一到五十歲,就會自動轉到學校後勤打雜不上懸崖。這當然是出於安全的考慮,但一場大風沒有放過他。直到今天,人們都無法清楚地了解他墜落懸崖的詳細過程和準確時間。事後,隻能從傅老師長年臥病在床的老婆嘴裏獲知一點信息:那天晚上,傅老師在外打工的兒子回來了,因事與傅老師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傅老師當晚喝了點悶酒,披了件衣服出了門。

人們沒想到的是,他居然是去攀越懸崖。

“傅老師的身體硬朗麼?”每每聽到這些,何菊花總是感到不寒而栗,心裏敲擊著急促的鼓點兒。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身子骨好著撒,攀崖比學生娃還麻溜。”人們說。

“他是喝酒喝得暈,腳下發飄不聽使喚了。”

當然,在人們的各種議論中,還有一種很另類的說法,大意是傅老師有自殺傾向,說他性格內向,平日裏言語不多,遇事自己一人在心裏苦,極少與人打交道。傅老師死前,把一件藏藍色中山裝留在了懸崖下,衣袋裏還插著一支鋼筆,這似乎給自殺的說法提供了一些證據。不管怎樣,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傅老師確係墜崖而死的,懸崖天梯上甚至掛著他的一隻鞋子。懸崖學校為他開了個隆重的追悼會,並且在校門口不遠處為他建了一個衣冠塚。

對於懸崖學校,何菊花做好了充分的精神準備,但當她單薄的身影佇立在懸崖下麵,在她仰臉的刹那,還是被出現在視線中的險峻畫麵驚呆了。她在心裏嘀咕:

“是誰出了這個餿主意,在懸崖上建了這麼個學校?”

3.李大芒

天剛剛放亮,李大芒就動身返城了。事實上,經過何菊花一個夜晚的安撫,他的壞情緒已有所扭轉。盡管,精心準備的一梭子子彈沒能如願擊中目標,讓他感覺懊喪,但聰明的何菊花最終采取另外的方式幫他開了槍。

令他頗感欣慰的是,他終於用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讓何菊花動了心思:下一步,兩個人要一起到佛山開始新生活。因此,他必須盡快回城處理完手裏的一些事情,把店盤出去,再把一些客戶的欠款要到手裏,這樣,他就可以到佛山租一幢房子,這幢房子會成為他們的喜房。而這一決定對何菊花來說似乎是艱難了一些,三年過去,何菊花對懸崖學校的感情已經很深。他聽到何菊花說:“讓我怎麼向校長開口?學校裏最近出了一件很棘手的破事情,我還沒處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