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野蘑菇
1.兒子
我兒子上初二了,他每天背著重重的書包到立交橋對麵的英才中學讀書。我太太必須在六點鍾起床,給他準備早點:一杯牛奶,兩個煎蛋,一個主食麵包。自今年以來,我兒子開始學會了沉默,似乎有很重的心事,鬱悶都寫在臉上了。但當我太太用很浮躁的口吻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時,他都是淡淡地說一句:“沒事兒”。然後低頭默默地吃早點。他吃飯的動作飛快,好像是把食物整個地吞咽進去的,這讓我們很擔心,覺得這樣的吃飯習慣會把胃搞壞。但說了幾次,沒有什麼效果,他依然故我地吞咽,我們毫無辦法。然後,他把嘴一抹,就迅速地收拾好東西出門,似乎想盡快離開這個家,以後就不打算回來了。我偶爾會從陽台上看他遠去,躬著背,樣子很吃力地離開小區,一輛天藍色的校車在門口等著他。他一步步朝前移動的形象像個小老頭,讓我感到陣陣心酸。我知道人長到這個年齡,有許多讓家長擔心的事情,主要是怕他在外麵做下出格的事兒,比如最讓人頭痛的早戀,一旦陷進去,會讓他的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從前三名落到最後一名。當然,最擔心兒子早戀的人還是我太太,她整天疑神疑鬼,抓住給兒子洗衣服的機會翻遍了他的口袋,企圖從中找到蛛絲馬跡。但沒有,兒子真的沒有留下一點“作案”的證據。記得,我在他這個年齡已經學會吸煙了,母親在給我洗衣時會聞到一股煙草味兒,為此我還挨過她的耳光。當然,這還算不了什麼,最要命的是,我在兒子這個年齡——十三歲時,已經品嚐過一次禁果,體驗了一次性愛的滋味。但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件事成了我太太拿捏我的一個把柄,動不動就冒出一句譏諷的話,她說:“有什麼樣的爹,就會有什麼樣的兒。當爹的風流了,兒子會落後嗎?”
唉,這天大的秘密,我太太是怎麼知道的呢?當然是我本人在衝動之下說出來的。我當時想啊,事情都它媽過去三十多年了,說出來也隻會博得太太的哈哈一笑,她怎麼會計較一個小屁孩做出的荒唐事兒呢?當時啥也不懂呀。然而,我太太卻不這麼看,她說:哼,真的啥也不懂?可怎麼知道幹那事兒?我看你是個天生的花心。從那以後,她就開始逐漸地對我冷淡,對每周例行一次的“交公糧”式做愛也失去了興趣,睡覺時她一接觸我的目光,就急忙厭惡地躲開,給我一個冰冷的後背,嘴裏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終於,在一天早上起床後,我太太對我說:“老馬,我最近總失眠,你看到的,要吃安定才能睡著,我感覺身體很不好受。為了我們都能休息得好,從今天起,我們分床睡吧。”當天夜裏,我們就分開了床,從此各睡各的,太太搬到了另一間小臥室裏睡覺。
但從那以後,我們的冷戰就這樣開始了。
2.紀念日
事後,我大致回憶了一下,那一天,是我們結婚二十周年紀念日,我和太太決定好好慶祝一下,就邀請幾個好友來家裏喝酒,讓大家都講講自己的戀愛經過,再美好的事情如果不經常重溫一下,時間久了也會淡忘的,就像一瓶子好酒,放時間長了會蒸發得沒了度數和香味。氣氛很熱烈,朋友們喝掉了兩大桶我太太自製的葡萄酒,外加兩瓶烈性白酒,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席間,做婦女用品批發生意的老顧提出讓大家做個眾所周知的遊戲:用筷子敲擊盤子,一邊叫“杠子老虎蟲子雞”,一物降一物,誰若輸了,就把杯子裏的酒喝掉,然後再講出自己的“初次”,是在多大年齡發生的,如何發生的,最好再坦白一下女方或者男方叫什麼名字,長相怎麼樣,現在是否還有聯絡,以及是否對此感到後悔,等等。所謂“初次”,就是你人生的第一次性行為,那個第一個與你的身體接觸過的異性。老顧說,不管怎樣,這個人對你的人生是重要的,相信我們誰都忘不了這個人。是她(他)幫助你完成了性的啟蒙教育。從此,你就對性別有了深刻的認識和體驗,從此你揭開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開始了人生的新篇章。說真的,剛開始,我對這個打“擦邊球”的遊戲有幾分警惕,覺得它暗藏危險。畢竟大家都四十來歲的人了,說這種事情,有些難以啟齒,生活的河流已經幾經輪回,大浪淘沙,記住這件事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但狡猾的老顧卻對此早有預料,他操著一口蘇北腔濃重的普通話,居然很主動地坦白交待了自己的第一次,他的第一次是與同村的女孩袁紅,發生在他的老家江蘇興化,一片盛開的油菜花地裏。季節是春天,年齡為十五歲。老顧不無炫耀地說,春天連狗都會發情,我怎麼會甘於落後呢?我在這方麵是天下最棒的,嘎嘎。後來,朋友們都比較坦誠地講述了自己的初次,當然是什麼情況都有,有個女性朋友,是婚後很久才懂得的,她的老公是個邊防軍人,對此研究不深,一心一意地守好邊防,整天和沙塵暴和野駱駝打交道,一年裏見不到幾個女人的麵。當然,主要是兩個人都對此研究不深,這件事情如果其中的一個很懂,另一個也就上道很快,就像常言說的那樣,白天我是你師傅,晚上你做我的師傅。輪到我太太時,我太太羞怯地笑了起來,指著我的鼻子說:他最知道了。就不再多解釋下去。我馬上點頭附和,說她免了,不要講了,我可以作證。嗯,這件事我有資格作證。朋友們都轟笑起來。最後,當然是輪到我了。那一晚,對這件事的交待,我們誰也沒能幸免,所幸的是大家對過去的經曆沒有一個人表示後悔。為什麼後悔呢?事情都做了。人們隻對沒做的事情才會後悔。輪到我時,我感覺大家聽得格外專注——也許是我太敏感了,似乎是整個夜晚的前半場都是鋪墊,我的初次才是今晚的壓軸大戲,這讓我想起可惡的釣魚執法,他們折騰一整晚的目的,就是為了要釣到我的一點私情。記得,我當時也被這難得的氣氛感染了,在瞬間裏陷入了往事的回憶。我竟然憶起了三十年前掙紮在她瘦小身體上的全部感覺,她當時流著眼淚,撅著粉嘟嘟的小嘴,忍著痛楚,緊緊地抱住了我。但事實上是,我們根本沒有成功,緊張得要命,嚇都快嚇死了,此前一點準備也沒有,要成功了才怪。也就是說,我的第一次是失敗的第一次,與老顧的第一次不可同日而語。如今想起來都很不好意思,但這是上帝讓每個人必然付出的尷尬和代價。而且,我也懷疑老顧的輝煌戰績多半為吹牛,其中的水分很大。尤其他說直到現在,每年春節回家探親過年,還會找到孩提時代的小情人袁紅重溫一番,說到“重溫”二字時,我就插上了一句,你的“重溫”一詞,在這裏表示什麼意思呀?老顧就假裝害羞地笑了笑,說“就是那個啊!”,他說袁紅的老公幾年前到廣州打工,從建築工地的腳手架上摔了下來,但所幸沒死,成了植物人,已到中年的袁紅,每天照料病中的丈夫,日子的艱辛可想而知,老顧就很同情她,送錢送物,偶爾“那個”一下,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老顧還說:“袁紅在床上,像唱歌一樣。”如此說來,幸虧有老顧的不忘舊情,不失時機地送去安慰,讓袁紅有了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氣。——“性愛是窮人的糧食”,這句話我記不得是誰說的了,但它的確很有道理。由於受到老顧的蠱惑式鼓勵,我就大膽坦白了自己的初次,開場白是:“俺的初次,是十三歲……當時在鄉下。”
眾人大笑,互相擠眉弄眼,說:“原來是個小芳啊!”
客人走後,我太太的臉上紅撲撲的,她仍處於興奮狀態,主動向我求歡,幫我除去了花格子睡衣,我也很賣力地滿足了她,把臥室裏的雙人床弄得吱嘎作響,惹得我太太在身下撲哧一聲笑出來,說:“明天你把咱家的床加固一下吧。太響了。”我說好,好好,一邊不顧一切地抵達了高潮。我們夫妻有一個習慣,就是完事後,各自吸上一支煙。順便聊聊家常,包括床上的感受,但這一次我們沒聊家常,也沒有談感受,更沒有聊公司裏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和事兒,別人與我們有什麼關係呢?我們正在床上享受人生極少的一點樂趣,不想讓外麵的瑣碎給破壞掉。我太太吸了一口摩爾煙,吃吃地笑道:“老馬,你果真在十三歲就有了初次嗎?”見她笑得很自然,我也沒多在意,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呀。怎麼了,老婆?不相信你老公的魅力是不是?”
“哦,沒怎麼,”我太太掐滅煙,麻利地把煙蒂丟進床頭櫃上的煙缸裏,“睡吧。”說完,就扭身睡著了,很快輕輕地打起了呼嚕。
這,就是事情的全過程。
3.從前的雨天
現在,事情到了這一步,卻是我始料未及。我私下檢討自己,是我有意將此事隱瞞了太太才惹她不高興的?是她至今還會吃一個三十年前的莫名其妙的醋?這一切都發生得太詭異了。想想有些不可思議。而事實上,我犯下一個致命的錯誤,那就是我把那個沒有完成的初次,說得像老顧一樣棒了,這是男人的虛榮心在作怪。男人的虛榮心害死人了。明明失敗了偏偏說成功了,明明沒能力完成一件事卻大包大攬,說:沒問題。有好幾次,我想與太太好好談談,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她,讓她不要對一個遙遠歲月裏的荒唐事耿耿於懷。事情都過去了,如今,我們的兒子都已經長大成人,我們的日子過得不錯,已經在幾年前就過渡到了小康。而那個我記憶中的女孩,現在也成老太婆了吧?三十多年了,我沒有一點她的音訊。如果你計較她,就是犯傻了。寫到這裏,親愛的的讀者一定想知道: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呢?下麵是我根據回憶,對當時情景的還原:
三十年前的夏天,我和母親住在鄉下老家,一個叫金羅的村莊。我的耳朵裏灌滿了天地間吵吵嚷嚷的聲音,事後知道那是老天落雨的聲音。夜裏,我偎依在母親身邊,心裏又緊張又恐懼,好像天要隨時塌下來一般。“今年的天這麼澇,地裏的莊稼可要遭殃了。”我母親這樣嘮叨,“多少年了啊,從來沒下過這麼大的雨。”“莊稼?什麼莊稼?”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問母親。母親說玉米呀,你這孩子,怎麼連玉米都不知道了。我在黑暗中眨眨眼,不說話了。心裏嘀咕:我怎麼會不知道玉米。腦海裏頓時浮現出一大片玉米地,金色的秋風搖動它寬大的葉子,發生陣陣沙啦沙啦的聲響。最有趣的是,孩子們把褐色的玉米纓拔下來,塞到鼻孔裏,躬著背,柱著拐杖裝老頭玩兒。“我怎麼會不知道玉米,”我對母親說,我們用玉米纓子當胡子呢!”村子裏有個孩子王,叫曹金剛,因為他是村支書的兒子,我們都很懼他。用現在的話說,曹金剛長得很雷人,右臉頰上長著一個紫色的肉瘤子。天曉得這家夥從哪裏學來的這麼多歪歪心眼兒,他似乎什麼懂,用現在的話說叫“早熟”。比如在玉米地裏,他讓我們排成隊,脫光了衣服,把黑黑的玉米纓子拔下來,固定在大家的小雞上充當陰毛,他還教給我們怎樣進行手淫,害得大家眼圈發黑,整日裏萎靡不振。這兩件事被我母親知道後,氣得不行,一定讓我與曹金剛斷絕往來。在整整一天的時間,她憤憤地數落著曹金剛的種種劣跡,說他在金羅村向陽學校是學習最差的差生,將來非搶即盜,一定是個社會主義的禍害。對了,當時我母親是向陽學校的語文教師,還當著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