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問》講讀。
本篇的主旋律是當位而行。在孔子心中,士君子為政貴在身體力行。如何行?以德行道,以身行仁,修己以行。但是,行還是不行?做還是不做?還要看具體的環境。孔子曰:“邦有道,穀。”在政治清明之時,應該“袞冕而執玉”,穿著禮服,手持圭玉,登朝為官。但若是邦無道之時,還是“穀”,就是恥了。無論外在的環境行還是不行,有道還是無道,內在的信念與堅守不能動搖,邦有道不變,無道亦不忘所守。如此,便可行天下。
一名士人,如果貪戀所安之處,就易於“邦無道,穀”,難以做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難以為了追求“道行天下”而“顛沛必於是,流離必於是”。孔子對於一名士、一名君子的要求,是隨遇而安,素其位而行,同時又什麼都不貪戀,隨時隨地可以舍之。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最終獲得人格的完全自由,對客觀環境有著完全的超越。
大丈夫要建功立業,行道於天下,就注定不能拘於小節,管仲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與召忽共事公子糾,公子糾爭位失敗被殺後,召忽自殺,管仲沒有隨自己原來的主子而去,轉而投向新的主子,成了齊國的執政大夫,成為齊桓公成就霸業的首要功臣。孔子稱他為仁人,因為孔子心中所奉行的道,是天下國家之王道,是大道。行大道需要大其心,才能入其道,要有洞察本質的智慧與膽識。但是,許多人對管仲都有誤會。由此可知,真正的仁需要勇氣。
正是因為孔子心中裝有大道,所以陳成子大逆不道,以下犯上,弑殺齊簡公,孔子才為正義而奔走相告,最後仍是沒有結果。其實,對於這樣的結果,孔子有著清晰的預期,但他的行動還是奔走相告。一方麵如他自己所言,自己是魯國的大夫,要履行職責,另一方麵還因為他有著強烈的責任感與使命感,總是盼望著事情能有轉機,萬一太陽真從西邊出來呢?即便是有一絲曙光,他也希望爭取到整個黎明。如泰戈爾所言“泥土飽受侮辱,卻以花朵作為回報”,這就是泥土的一片深情了。
本篇的末章講一名童子,年幼者,他在履行相當於今日通訊員這樣的職責,傳達辭令。隻見這童子坐在成年人坐的位子上,又見他和長輩並肩而行。孔子認為這童子不是個追求進步的人,隻是個急於求成的人。按照禮,童子當坐在屋子的一角,當先生行走時,隨從先生而動。
將本篇的末章與首章對讀,當位而行,不僅是指貫穿於治國安邦的大原則,還包括這日常坐臥。我們的先祖倡導向上仰望,向下紮根,在一大一小間交參互動,此思維模式一以貫之。
問題索引——
人為何要知恥?
關於“好勝、自誇、怨恨、貪心”,做到完全摒棄它們,能不能稱得上“仁”?
何謂成人?一個人呱呱墜地,來到這個世界,是不是就算“成人”了?
一名道德君子,是不是應該“不言,不笑,不取”?
孔子談論衛靈公無道。如是無道,為何沒有喪邦呢?
陳成子弑齊簡公,孔子卻多管閑事,奔走相告,這是什麼情況?
子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上達”達何方?“下達”通何處?
孔子為何要棲棲惶惶,四處奔波,難道是想表現自己能言善辯的口才,是個“佞者”?
老子讚成“報怨以德”,孔子說的是“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於是,有人將此作為儒家與道家、孔子與老子思想不同的鐵證。果真如此嗎?
孔子說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他。要理解他的什麼?
孔子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者”。可是,明知不可為,為何還要為之?
14。1憲問恥。子曰:“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
憲:原憲,字子思,孔子弟子。孔子為魯國大夫時,原憲曾為孔子家宰。
克:好勝。
伐:自誇。
本章以原憲問恥開篇。在中國文化的價值體係中,恥是非常重要的內容。所有教化的實施,最終有一個落腳點,就是以知恥心為保障。
一個人行動的執行有時需要外在道德的影響力來熏化,有時需要外在的法律條文來約束。但是,還有一種力量遠勝道德影響力的熏化,勝過法律的約束,就是一個人內在的知恥之心。一個人對於自己感到羞恥的事情,自然遠之,避之。若是沒有知恥之心,道德的影響將會無力,法律的作用又何在呢?如老子所講“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如果百姓不怕死,以刑法來威脅他們是沒有用的。同樣的道理,若是沒有知恥之心,即便使用了刑罰,亦隻是舍本求末,並不能從源頭上解決問題。正因此,社會整體榮辱觀的確立和引導尤為重要,引導人以何為榮、以何為恥,才能自動調整、歸位。
原憲作為一名士,孔子希望他積極有為,告訴他“邦有道,穀”。在政治清明之時,應該“袞冕而執玉”,穿著禮服,手持圭玉,登朝為官。但若是邦無道之時,還是拿著官府的俸祿而高枕無憂,就是恥了。
在孔子心中,士君子為政貴在身體力行。如何行?以德行道,以身行仁,修己以行。但是,行還是不行,做還是不做,還要看具體的環境。無論外在的環境行還是不行,有道還是無道,內在的信念與堅守不能動搖,邦有道不變,無道亦不忘所守。如此,便可行天下。
原憲接著問了第二個問題:“克、伐、怨、欲”不行,能不能稱得上“仁”?這裏談到“好勝、自誇、怨恨、貪心”,有人認為這是人的四種“惡德”,要完全摒棄它們很難。正因為難,做到了應該差不多算是仁人了!但是,平心而論,將心比心,若是“好勝、自誇、怨恨、貪心”都是人本性的一部分,真的能夠完全摒棄嗎?若是不能,若是為難,就需要對其進行慎重的思考。對於人性予以充分的尊重,理性認知。當然,這樣做不代表默許、默認,更不代表縱容。關鍵是克什麼,伐什麼,怨什麼,又欲什麼。若是以好勝之心追求技術上的進步,追求學業上的精進,以民之所欲欲之,欲仁而得仁,有何怨,有何不可?反之,一切違背人性的言行,就如孔子所講,是為難。是不是為仁?不知道。
《孔子家語·致思》篇中記載這樣一個小故事:
孔子去楚國,路上遇到一位漁夫,要向夫子獻魚兒。無功不受祿,孔子不受。漁者說:“您看,天這麼熱,集市又那麼遠,恐怕到不了集市就要壞掉了,真是沒法賣了。與其扔到糞土中去,還不如獻給您這樣的君子。”
聽了漁夫的一番話,孔子再拜接受,安排弟子清掃庭院,準備祭祀。門人不解:“人家又不是專門將魚敬奉給您,是怕走不到集市壞掉,都要扔棄了,才順便給您,您還敬重其事,祭後再享用,這是為何呢?”孔子說:“我聽說,因為憐惜食物會變質腐爛,而想把他送給別人的人,這是仁人的同類。哪裏有受仁人的饋贈,而不祭祀的道理?”
看來,仁人並不是講一定要將珍愛之物贈於人,那樣豈不是要忍痛割愛?同理,受人珍愛之物,豈不是奪人所愛?如果能因心疼壞掉,把用不著的東西贈於人,而不丟棄,就能稱得上是仁人了。既不用忍痛割愛,也不要奪人所愛,此可謂之仁人,符合人情、人性的仁人。而這般的“仁舉”,你我都能做到,所以,是為仁,不是為難。
這個故事可與本章對讀。
14。2子曰:“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
居:所安之處。
士如果懷居,貪戀所安之處,就易於“邦無道,穀”,難以做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難以為了追求“道行天下”而“顛沛必於是,流離必於是”。
孔子對於一名士、一名君子的要求,是隨遇而安,素其位而行,同時又什麼都不貪戀,隨時隨地可以舍之。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最終獲得人格的完全自由,對客觀環境有著完全的超越。
14。3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
危:直,正直。
孫:通“遜”,謙虛,謹慎。
在心境上有著完全的超脫,麵對現實又務實而高效,這樣出仕才更安全,從而保有效率和品質。具體的方法就如孔子所言:國家政治清明,要言行正直;國家政治昏暗,行為仍然要正直,但說話要謙虛、謹慎。
14。4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德、仁是天理、人心一種全然的涵括,如太和元氣,周流四時,洋溢天地。但華美的言辭,勇敢的行為都是偏其一端。所以真正的有德者必將立言傳世,但語言表達的華美、周全卻未必真正有德。真正的仁者有著全然的勇氣,而行為勇敢之人卻未必出發點就是一顆仁心。
14。5南宮適問於孔子曰:“羿善射,奡蕩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
南宮適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南宮適:南容,孔子的弟子。
羿:後羿,夏朝有窮氏的國君。傳說他善於射箭,曾奪得夏朝太康的王位,後被其臣寒浞所殺。
奡:傳說中寒浞的兒子,據說他孔武有力,善於水戰,能夠陸地行舟,後來為夏王少康所殺。
禹:夏朝的開國之君,曾經治理大洪水。
稷:周朝的祖先,又被人尊為穀神,曾教民種植莊稼。
羿、奡都是十足的勇者,但是“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無義,勇就像沒有方向而奔馳的野馬,跑得越快越麻煩。這兩位都是“勇者不必有仁”的代表,而有勇無仁、有勇無義者的結局就是“不得其死然”,不能善終。
禹、稷仁德厚重,百姓至今還在稱讚,是“有德者必有言”的傑出代表。隻有真正尚德,才可流芳百世,萬古長青。如孔子所言:
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
所以,在王道與霸道,以德服人與以力服人,仁政與暴政之間,孔子立場堅定。南容的認知講到了孔子的心坎裏,孔子對他大加讚賞。有趣的是,自己的弟子認知到位,孔子心裏美,卻並不當麵誇他。
14。6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仁是人性的自覺,是全然的美德。君子是具有仁德的人,但是要做到十全十美是難之又難。人心唯危,稍有不慎,就會滑坡。此為“君子而有不仁的情況是有的”,但若是言小人具有仁德,這種情況是不存在的。孔子說的是實情。
恰是源於此,我們在思想行進的旅程中,對於漫無目的、沒有價值的想法,對於他人他物惡的情感理應保持覺知,予以抑製。
14。7子曰:“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
愛就是付出,真正的愛,就會明白付出是愛人的本分;愛就是操勞,真正的愛,就會清楚操勞是愛人的職責。而真正的忠心,必然會直言相諫,提醒一個人保持覺知。因為即便是一名君子,不仁的情況也是有的呀!
愛之深,所以知勞,勞而無怨;忠之切,所以知誨,誨而無悔。關鍵在於接受方還要懂得珍惜。
14。8子曰:“為命,裨諶草創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裏子產潤色之。”
命:外交辭令。
裨諶、世叔、子羽、子產:均為鄭國的大夫。
行人:掌管朝覲聘問事務的官員,近於現在的外交官。
東裏:地名,子產所居之鄉裏。
從事實上看,本章記載的是鄭國的國家政令形成的過程。但孔子為何要表述這樣一件事情呢?孔子每講任何一件事,本質都是在反映一種價值傾向。一項政令由起草,到討論,到文辭上的修飾,再到最終的潤色審定,足見其慎之又慎,見其誠敬之心,也見任人唯賢,各司其職,政通人和。同時,本章也印證了上章“愛之,能勿勞乎”的觀點。
14。9或問子產,子曰:“惠人也。”問子西,曰:“彼哉!彼哉!”問管仲,曰:“人也。奪伯氏駢邑三百,飯疏食,沒齒無怨言。”
伯氏駢邑:伯氏的采邑。伯氏,齊國的大夫。
沒齒:死去。
政通人和,百姓將自然得到慈惠,國家安定繁榮,百姓安居樂業。子產就是這樣一位賢達的國相。當有人問及子西這個人的情況時,孔子的回答:“那個人啊!那個人啊!”怎麼說呢?好像是無法說,無話言。這弦外之音,大約是不滿意。對於善者,總是廣為傳播,對於惡者,隱而不宣。關於管仲,孔子認為可以稱得上是“仁”。他剝奪了伯氏在駢地三百家的采邑,而伯氏雖終生吃粗茶淡飯,至死對他也沒有怨言。這說明管仲的所作所為合情合理,是讓人心服口服的。
這裏說到的子西到底是什麼人?據說春秋時期有三個子西,其中一個是鄭國子產的宗親,曾與子產共同聽政,因為殺害同僚子孔,且把人家的家產給瓜分了,導致聲名狼藉。其他兩個均為楚人,一個曾在魯僖公、文公時期作亂被殺;另外一個是公子申,即令尹子西,他與孔子大約同時。據說,這位令尹子西也算得上賢大夫,但是曾阻止昭王任用孔子,後來又不慎導致了白公之亂,鑄成大錯。我們以為這裏的子西,應該指的是楚國的令尹子西。關係有點微妙,孔子對子西的態度是既有些惋惜,又不願多談。
14。10子曰:“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
此乃人之常情。
14。11子曰:“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
孟公綽:魯國大夫。
趙、魏:晉國卿大夫之家。
老:家臣。
優:寬綽,有餘力。
根據本章孔子所言,孟公綽適合做家臣,為晉國的趙氏、魏氏當管家,綽綽有餘。但是不能勝任滕國、薛國大夫。適合管家者不一定適合管國,孟公綽即是如此。
魯哀公曾向孔子請教如何為政。子曰“為政在人”。為政在得人,得人需要知人。上章言“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是知人之常情。本章言孟公綽的具體情況,還要知人之個性。知常情,知個性,如此知人,才可以做到善任。
14。12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
何謂成人?一個人呱呱墜地,來到這個世界,是不是就算“成人”了?在孔子看來當然不是。那麼,一個人到了一定的年齡,是不是就算“成人”了?孔子同樣認為不是!
在孔子看來,人剛剛出生就像一張白紙,所以人們稱讚一個人的純粹與真誠時,往往說他有“赤子之心”。然而,這樣一個人僅僅是一個自然的人。而人生活在社會中,除了有自己的“自然性”,還必須具有一定的“社會性”。人的社會性使人們認識、理解社會,從而主動適應甚至引領社會,這樣有社會性的人,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也就是“成人”。
顯然,人僅僅有一定的年齡,而不具有做“人”的內涵,未必可以稱為“成人”。孔子與弟子子遊一起談論禮的問題時,在孔子看來:
人的自然性就是“人情”。所謂“人情”,就是人們不學就會的東西,一般是指喜、怒、哀、懼、愛、惡、欲這七種情感。人的社會性就是“人義”。所謂“人義”,就是人的內涵,就是“父母慈愛、兒女孝敬、兄長溫良、弟弟尊敬、丈夫仁義、妻子聽從、年長者仁惠、年少者順從、君主寬仁、臣下忠誠”這十種倫理道德。
孔子繼續講:
人在社會上會有種種的喜好。比如食、色,是人們最基本的欲望;死亡和貧苦,是人們最憎惡的事情。竭力追求自己想要的,極力避免自己所厭惡的,是人的本性。人人藏有一顆心,別人無法揣度。善惡都藏在心中,外表不顯現出來,要想用一種方法來徹底尋求,除了禮,還能用什麼呢?
這個禮,其實就是“人義”。所以,人應當陶冶人情,培養人義,講求誠信,追求和睦,崇尚謙讓,消除爭奪。